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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六点半钟。
他拉开窗帘,果不其然,浓重的乌云映入眼帘。
黑压压一大片,将夏日此时本该有的明亮天光遮蔽得严严实实,暗沉得仿佛凌晨时分一般,但床头闹钟的下方表盘显然已经形成了一个极窄的锐角。忍足侑士弯下身,将尚未响起的定时栓按了下去,就直接穿着睡觉时的白色宽松t恤打开了卧室的房门。
并没有传来平时所熟悉的食物的香味,厨房处一片寂静,没有厨具的碰撞声,也没有零碎的脚步声。大概是刚刚睡醒的缘故,就算是一直以冷静面目示人的他,在这个时候,也不免有些分不清真实与幻境。
但这恍惚只持续了约莫十秒钟,他就很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并非一年之前。那个时候他刚搬到公寓来,骤然远离了强势的大姐和恩爱到觉得他多余的父母,除了的确有那么一点想念刚刚分别的亲人外,其实也愿意尝试着享受这片寂静。
姐姐忍足惠里奈的人生有如传奇,才华横溢且志存高远,为了实现目标而一路凯歌猛进,除非他真的需要她的时候回个头,平时是不会多甩他一眼的。父亲忍足瑛士作为大学病院的教授而忙于研究和工作,省下来的时间也被他全部留给了母亲,一滴不剩。至于母亲忍足和美,平时的确是个开明睿智的长辈,她在他出生后就辞去了记者的工作,戏称自己是无业游民,但实际上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灵感动物,简直让他怀疑,关上书房的门后,大概连他这个儿子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这种环境下长大,又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搬家六次,他不仅适应能力极强,还早就学会了如何独处。
有的时候甚至以为,大概彻底关上心门,也并不是件可怕的事情。
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七八——
总有那么两个不告而入来砸门的人。
忍足侑士很快洗漱好,端着一杯温水走到客厅的落地窗边。除了便利交通环境和完备的基础设备外,忍足惠里奈之所以愿意花费不菲地买下这两间公寓,还有个颇具忍足家特色的理由。
芝兰之室。
郁郁葱葱的棕红的枝叶被雨水打得低垂,湖面的波纹有如跳跃的音符。
这里原有一片天然的小树林,建筑师不仅没有将其砍伐铲平,甚至为迁就树木而后移地基,后来还挖了一片并不算大的人工湖泊。从客厅的落地窗看过去,正是极美的风景角度。
没有等真季,他直接去打开了冰箱门,先是取出三片薄荷叶,用刚烧开的水冲泡好。这才取出面包放到吐司机里,又起锅煎了两个鸡蛋和火腿片,夹上生菜和玉米沙拉,再摆上芝士片。最后从中间一刀切下,刀口锐利整齐,两枚三明治大功告成。
厨艺不敢说,但论起刀工,他绝对是家族里最好的一个,有时候到谦也家去吃饭,婶母忍足万里子都会请他帮忙处理食材。谦也也曾心不甘情不愿地夸他“心灵手巧”,当然还附送他很是应该投胎成“忍足侑子”的恶毒嘲讽。
他会做的都是一些较为简单的料理,学习来源是网路。父亲忍足瑛士倒是有一手不次于忍足万里子的好厨艺,但是似乎没有教给他的耐心,就算他以学习生活技能的理由去请教,父亲也总是用“时候未到”这种理由来搪塞他这个亲儿子,可谓屡试不爽。
这个“时候未到”的丰富内涵让他小时候想破头也不明白,十三岁之后就有点能领会了,但是更想大义灭亲地吐槽亲生父亲了!!!
……这是本末倒置啊娶回来再教是不是晚了啊你倒是教教我怎么撩啊!
完成之后,忍足侑士先把自己的那份放到盘子里,暂时搁置一边。又取出了一个好久没用的托盘,放上另外一份三明治,一杯温好的牛奶。刚才冲泡好的薄荷水也已经不那么烫口了,再配上一个空碗和温热的湿毛巾,一个个规整地摆放到托盘上。
他倒是慢条斯理地敲了个知道不会有回应的门,开门直入,等手已经放到真季卧室的门把上时,才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他似乎不应该大清早地擅自打开一个花季少女的房门。
里面的人是梅垣真季,但也是十五岁的梅垣真季。
但门把都拧到一半了,现在退出去算是犯罪未遂吗?叹了口气,他径直开了门,好在他知道真季的睡相一直都还不错,她盖着一床薄薄的毛巾被,向右侧卧背对着他,一只胳膊撂在外面,左脚踩着右脚踝露了出来,其他地方倒是盖得严严实实的。
显眼的红头发睡得乱糟糟的,乍看起来倒真的和擅自跑来他家睡大觉的向日岳人有点像,怪不得她第一次见到岳人能把他看成女生。
果然没醒。
真季一向起得很早,因为以前就要在上班前帮母亲做好早饭。但是一到夏季的阴雨天就很容易睡不醒,从小都是如此,按她的理论是“自古以来下雨天就是用来睡觉的”,甚至能一觉睡到大中午。前一段时间因为要准备全国大赛,倒还是会勉为其难地定个闹钟,现在是没有能让她放弃听雨睡大觉权利的任何理由了。
但因为平时养成的习惯,这个时候其实睡得很浅,只是不想起罢了。
忍足侑士把托盘放到她的床头柜上,拍了一下她的胳膊。
“真季。”
果然她迷迷糊糊地转过身来,眼皮子抬了三四次,才好歹赏面子睁开了眼。整个人都迟钝得如同树懒,就连抬起嘴唇讲话也是慢动作,含混不清地咕哝道:“嗯?侑士……”
“先把早餐吃了。”
“不要!”这倒回得一级快。
对付这种智商掉线的人就得循序渐进,“吃完再睡?”
“啊?”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她勉强直起身子,薄被滑落,露出穿在里面的吊带睡衣,但挺了一半就摔回去了,显然起床模式陷入死机,并且拒绝治疗。忍足侑士头疼地扶起她的肩膀,半拉半拽地把她弄起来,又把不用的那个枕头塞到脑袋后面,好歹让她变成半直立的。
都折腾到这个地步了,真季总算不是完全地魂游天外了,她脸色阴沉地陷在枕头里,目光放空,然后才阴恻恻地看向他,“多大仇?”
忍足·不共戴天·侑士:“你想得胃病的心我已经领会了,但我拒绝被惠里奈打死。”
没有糙汉子身体素质的真季只能愤愤拿起薄荷水,恶狠狠地吐到空碗里,漱口完成后几口把三明治咬完,咕噜噜灌掉那杯牛奶。随便在湿毛巾上糊了几把,再抽出床头的纸巾擦擦手。
继而白眼狼上身,从脖子后拽出那个做靠垫的枕头,一把朝忍足侑士的脸上糊去。然后整个人再度缩回被子里,这次手脚全塞了进去,只给他留了个红脑袋。一气儿动作行云流水,简直将翻脸不认人诠释到了极致。
忍足侑士无奈地在空中就钳住了她的枕头,上面还蹭了几根红色的发丝。
等他端着托盘出去时,真季依旧深陷在她软蓬蓬像云朵一样的床上,眼皮紧闭着,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但眼睛又时不时地抖动了两下,直到十几分钟后,才又再度响起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睡到九点半,因为夏天的雨说停就停,阳光很快就透过床帘,照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真季才总算是在中午之前活蹦乱跳地起来了,随便做个顿咖喱饭吃。下午忍足侑士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还能听到她赖在自己家的厨房里在倒腾什么,有洗洗切切的声音,隔了一会儿响起榨汁机的搅动声,大概是在做果汁。
果然,没过一会儿她就端着一杯西瓜柠檬汁跑了进来。
触手冰凉,应该是放了冰块。
“咦,侑士你没在做暑假作业啊,在看什么书?”
他接过果汁喝了一口,看了小半天了,也把笔扔到了一边,“当然是升学考试的书,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一年级的吗?好好珍惜现在的日子啊。”
忍足侑士的书架一层上的确码着不少习题册,他现在手上的这本,也已经有一半都做完了。至于冰帝学园统一制式的暑假作业本,已经整齐地摆成一堆,大概就等着好搭档来抄了。
真季不以为然,“你也只是二年级!你要三年级的怎么活?”
忍足侑士颇为光棍地耸耸肩,“哦?我想他们大概已经不想活了。”
苦逼的应考生。
尤其是他这样准备考医科的学生,势必要拿出必死的决心来,现在只不过是预热而已。但以他的秉性,也不会很早就把自己绷得太紧,现在只是每天多看些书,上补习班这件事,他准备二年级的寒假过后再开始。
书房的窗户因为角度问题看不到那片小树林,但阳光灿烂,天空水洗一般,也是不错的景色,他随意说道:“不过今天天气不错,似乎不应该闷在屋里。”
真季今天因为多睡了三个小时,正所谓越睡越困,反而没什么精神,根本不想面对学生的天敌暑假作业,听到忍足侑士的话当即精神一震,“走走走,出去转转。”
说到做到,她随手拿了个书签扔到忍足侑士的作业本里,然后一把按上,强硬地瞪他一眼,显然不容拒绝。忍足侑士本来也已经冒出了这个心思,他可不是那种一股脑扎进去的书呆子,雨后初晴的吸引力,已经也勾去了大半的学习动力。
这片小树林有为数不少的日本红枫,即使在仲夏时节也如同一丛火焰。
其间间或点缀着几点零星的绿意,这也能解释当初那个建筑师为什么不愿意砍掉它们,只有积年的老红枫才会返绿,加之庞大的躯干,可见已经有些年头了。
午后的空气还浸润着雨雾的味道,不同于全国大赛时期的炽热阳光,因为前一晚的暴雨,现在的阳光也仅仅是将湿润的空气晒干到刚刚好的舒适度,完全没有足以灼烧皮肤的刺痛,甚至跑跑跳跳一会儿,也不会出一身的汗。
这处地势不算低,所以也没有恼人的泥水,地上已经半干。加上一条狭窄的花砖路,足够散步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公寓区的上班族颇多的缘故,即使现在很适合休憩,这处好风景的地方,居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真季穿了有朵紫色绢花的人字拖,在花砖上踩得哒哒响。
她单脚转了个圈,很小心控制自己不要摔倒,边转边问了忍足侑士一句:“侑士!谦也说你理想的约会场所……是公园?”
……这帮碎嘴玩意儿。(╬ ̄皿 ̄)凸
忍足侑士在心里把自己的队友&*%#*&了一通,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公开话题,而是他国中时应新闻社采访填的一张表格上的,应该说这只是冰帝学园的内部消息。但谦也会知道他也毫不意外,毫不,毕竟谦也这个自来熟早就把芥川慈郎以外的冰帝成员都混熟了一遍。至于慈郎……是因为谦也似乎总碰不到他清醒的时候。
他无奈地松了口气,“在安静的地方说说话不是很好吗?毕竟感情是要交流的。”
“哦哦哦~”真季拖长音,“你很有经验嘛。”
忍足同学脸不红心不跳:“凡是在理论上正确的,在实践上也必定有效。”
听到忍足侑士拽文,她也就背过手去,先他三步的距离走在前面,所以先他一步看到一颗红枫树下停着辆脚踏车,她笑嘻嘻地指过去:“在树林里骑车,是不是也是纯爱系电影的经典场景?来实践一下啊。”
忍足侑士毫不客气地否决了她,尽管他知道真季这家伙也就是顺着话题信口胡说,这是常有的事,但还是勉为其难地找了几个说得通的理由:“首先,这车不是你的。其次,一般没有人的时候都会上锁。再次,现在大白天,主人随时都会回来。”
他总是这么精明从容,就算是敷衍也敷衍得有理有据。
就在他以为这已经能翻篇时,没想到真季忽然负手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他,已经留了一段时间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飞散开来,她扬起眉,唇边挂着不怀好意地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非、要、骑、呢?”
听起来是十足地威胁和无理取闹,这也是她小时候就经常有的口气。
但她毕竟是十五岁的真季,枫树的颜色落入她的瞳孔,染得原本的红眸愈发炽烈。
忍足侑士深吸一口气,继而扶起鼻梁上的眼镜,做出“服了你了”的无奈表情。因为腿长个子高,几步跨过去就超过了真季,他矮身一看,这车居然真的没上锁。推到真季面前他才跨坐上去,没看她,直接撂下一句话:“上吧。”
果然后面一沉,但骑起来时,却发现似乎也不算沉。
当年因为谦也和真季的心理摧残,他是晚了一年才学会骑脚踏车,但只要学会了就能精通,骑得比真季稳多了。所以她现在在后面不老实地乱晃脚,也能一丝不乱。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林间的轻风裹挟着雨后的清新迎面扑来,顺便还吹落了枝叶上的雨滴。
一滴水珠擦过他的平面镜,顺着脸颊滑落。
真季忽然抱住他的腰硬是往前凑,好在她没真的蠢到非要钻过来跟他面对面,讲了几句话后又老实地坐了回去,却又没头没脑地突发奇想:“我们去吃冰吧!走嘛!走嘛!”
真是说一出是一出,忍足侑士总算头一次体会了大荧幕剧情三次元版本的无奈性。
主人虽没有上锁,车当然不能无耻地就这么骑出去。而且大白天不上锁,很可能是马上就要回来了啊!忍足侑士其实刚推起车就意识到这是个愚蠢的行为,但入了自己跳的贼坑哭着也得爬下去,好在他们似乎运气爆棚,并没有在树下等到愤怒的车主。
停好车后,忍足侑士准备尽快离开犯罪场所。
“停停停!”
真季又叫了一声。
她小心翼翼地凑到脚踏车旁,义正言辞地说道:“侑士你这个白痴!刚才的车头是向右摆的,你这样怕人家发现不了吗?我表示对你‘冰帝天才’的称号持严肃的保留意见。”
……不要保留求你了也求你哥把这鬼称号收回去。
说罢她就把车头一掰,拍拍手咧嘴一笑,像是真的将犯罪证据消灭得一干二净,拉着忍足侑士就刷刷刷向前走。
忍足侑士此刻只能是“宝宝不说”的死人脸。
……脱她的福,他强迫症晚期的病情已经快要名扬网球部了。
怎么可能记错呢?
正巧他出门的时候带了钱包,连家都不用回,直接坐公交车五站路,就找到了真季想吃的那个卖豆粉年糕刨冰的店,他对这个奇怪口味有点接受不良,只要了一份宇治金时刨冰。这家店的店员估计不仅和真季一样都是学生兼职,还和她一样八卦兮兮的,店员少女端来两份刨冰说完一句“请慢用”之后,又笑眯眯地说道:“这个年糕口味很好吃的,吃了忘不掉啦!下次记得再来我们这里约会啊。”
……约会?
忍足侑士这个段数当然不会被这么小小一说就脸红,他礼貌地向店员少女道了声谢,脸色从容,倒是让对方看呆了两秒。
“侑士。”
这声倒像是在警告男友控制好自己四散的荷尔蒙。
但她说的话却是:“你看那边是不是大姐啊?”
他们选了一个临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外面的街景。
忍足惠里奈没穿高跟鞋也有一米七二的身高,那头深色的长发更是让人能一眼认出。她今天穿了一身平时很少会穿的波点连衣裙,因为对她来说这有些孩子气。她身边站着一个和忍足侑士差不多高的男性,今天并不算热,这只是相较前几天的酷暑而言,但这个男人在室外还穿着一身长袖的白色衬衫,只微微卷起了一折。
惠里奈是背对着他们的,但弟弟妹妹很容易就能认出来。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两道目光,这个男人忽然向窗边看来。
他面容白皙,甚至有些苍白。和显得有些孱弱的外貌不同,他下颔轻敛,身形笔直如青柏,貌似随意却优雅的站姿也隐约透露出严格的教养。
但他的眸色应该非常浅,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眼神。
侧过身来时,真季和忍足侑士的眼睛同时变直了。
他握着惠里奈大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