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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昌帝脸色微变,他松开裴嫊的下巴,立起身来俯视着她,“朕为何要处置你,淑妃又何罪之有?”
“妾身负二罪,不能守护皇嗣,此其一也,身为河东裴氏之女,此其二也。无论圣上如何责罚于妾,妾绝无怨言,若圣上开恩,如准许妾同堂姐、妹妹一道去报恩寺落发出家,妾感激不尽,愿一生为圣上祈福。”
裴嫊跪在地上,垂首等了好久,也不见弘昌帝发话。她此时心中全无畏惧,倒也不觉得这段等候宣判的时候有多难熬,甚至跪了这么久,也不觉得腿麻,仍是静静地跪着,安然等着弘昌帝对她的处置。
“你先回去吧,朕还要想一想,到底怎么处置你才好!长喜,你送淑妃回同心殿去。”末了,裴嫊只等来了这一句,那声音里竟透出一股深重的倦意来。
然而裴嫊的一颗心却如坠入无底深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同心殿的。一回到同心居她就默默的爬到床上,放下床帐,把所有的被子都裹在身上,像个缩在壳里的乌龟一样缩在被子里,什么都不去想,只是紧紧的闭着双眼,在一片漆黑寒冷中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裴嫊状似平静如常的过了三天,仍然没有等到任何关于她的责罚,弘昌帝也再没有召见过她。
尽管已经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但裴嫊的心中还是陡然生出一股怒火。
难道都到了这个地步,弘昌帝还不打算放弃她,还要让她继续做郑蕴秀的替身,在他身下承宠供他享乐吗?
难怪自己刚醒过来时,弘昌帝会用如此痛恨的眼神瞪视着自己。若自己当真是有了身孕,也许河东裴氏还能再苟延残喘些时候,弘昌帝多半会等自己产子后再动手处理掉自己的母族。到那时,自己身为罪臣之女又有什么资格好抚养龙子凤女呢?正好顺理成章的把这个孩子养在郑蕴秀名下,然后,再顺理成章的将她送上皇后宝座。
可惜自己却被德妃这么一搅合,流产了,坏了弘昌帝之前的一番苦心谋划。
裴嫊忽然无比的羡慕裴婧和裴嬿,至少她们还可以出宫,而她却连落发为尼的资格都没有。
难道说她就继续呆在宫里,住在这可笑的同心殿里,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继续做为郑蕴秀的替身活在这个宫里,活在弘昌帝的身边,任由他每夜在床上对自己需索无度,纵情肉欲?
不,这种如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她再也不要过下去!
第四天起,裴嫊开始绝食,她躺在榻上,无论橘泉和瑞草怎么劝她,始终滴水不进,粒米不沾。
第二天晚上,弘昌帝就到了同心居,立在她的床榻边上,怒容满面,“你这是做什么?想要要挟朕吗?”
裴嫊虚弱的睁开眼睛,勉力开口道:“妾不敢,妾只是觉得妾身负重罪,圣上不责罚于妾,是圣上宽厚仁德。咳咳,圣上待妾如此仁慈,更让妾觉得心内不安,愧疚难当,只能自己来责罚自己,咳咳。”她嗓子因为两日滴水未尽,沙哑得厉害,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太过刺耳难听。
“你们河东裴氏一族,如今只你一人还是朕的淑妃,其余人等不是庶人就是罪人,他们还全都指望着你能够救他们一命呢?”
裴嫊只当弘昌帝是嘲讽调侃于她,神色分毫未变,仍是一脸平静地道:“妾时刻牢记宫规,后宫不得干政,且古语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我那些亲人族人当真犯了重罪,理当依法惩处。圣上乃少有的明君圣主,自会明查秋毫,既不会冤枉了他们,也不会徇私枉法。”
“朕的确不会徇私枉法,是以,你那位二哥裴岩,因私通敌军之罪,已经被判秋后问斩了。”弘昌帝缓缓说道。
裴嫊原本的一脸平静此时终于有了些小小的波动。
那个人,曾是她心里最敬重、最信赖、最喜欢的兄长,无微不至的呵护照顾她了十二年。
可也是这个人竟会欺辱于她,害她跌入池中,累死生母,此后一生都活在一片挣不脱,逃不开的深重阴影里,痛恨愧疚,不得解脱。
一时听到他要被问斩的消息竟不知是该难过还是欢喜?
纵然她再恨那个人,可他毕竟曾经关心爱护了她十二年,听生母讲,打从她还是个婴儿时起,她这位二哥就是疼爱喜欢她。可是谁能想到,原本美好无比的兄妹之情最后竟会让他……
事后,他应该也是追悔莫及的吧?所以远离父母亲人,投身西南大营,九年里从不曾回来过一次,可是因为无法再面对自己?
“他,他当真犯了私通敌军的罪名吗?”裴嫊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没有注意到弘昌帝早已脸色铁青,双拳紧握,额角青筋毕露,跳动不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弘昌帝的声音冷得如同腊月里的寒冰。
裴嫊心内一颤,再开口时,嗓音都有些发颤,“敢问圣上,为何,为何要这样诬陷我二哥,要给他安这样一个罪名?河东裴氏已然一败涂地,难道圣上还要斩草除根吗?”
“斩草除根?哼,朕若是当真要把你裴家斩草除根的话,早就全都收监下狱,一并问斩。朕想要的,只是他裴岩一个人的性命。”
裴嫊忽然觉得浑身冰冷,心口发紧,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紧紧捂住心口,闭上双眼,不敢问出那一句:“为什么?为何只想要他一人的性命?”
“爱妃就不好奇朕为何只想要他一个人的性命吗,嗯?”弘昌帝可不打算放过她,也不用她说什么,直接上前一步俯身到她耳边,轻声道:“你以为当年你和他在荷花池边上发生的那桩丑事,除了你们兄妹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吗?”
裴嫊如遭雷击,只觉万箭穿心,便是世上所有恶毒尖刻的话语汇集成一处都比不过弘昌帝的这句轻声耳语更能碾碎她的心。
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得从榻上跃起,一头便往床边案几的尖角上撞去,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
但她再快也快不过弘昌帝。下一瞬,她就被弘昌帝拦腰抱住,狠狠扔回床榻上。
“长喜,端上来。”弘昌帝阴沉着一张脸,接过长喜躬身呈上来的那碗米汤,一手捏住裴嫊的下颌两侧,使劲一捏,硬逼着裴嫊张开嘴巴,右手便将碗中盛着的米汤朝她嘴里灌去。
“你想死?朕就偏不让你死!朕要你好好活着,活着看到你那些家人亲族,兄长姐妹都会是一个什么样悲惨的下场!”
裴嫊避无可避,只得竭力不去吞咽,大半米汤顺着她唇角流淌到她的脖子里,但仍有小半碗米汤还是滑入了她的咽喉。
“咳、咳、咳……”弘昌帝甫一松手,裴嫊便捂着胸口大声呛咳起来。
弘昌帝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她,任她咳得满脸潮红,泪流满面,眼中的神色也没有一丝松动,反而愈发狠厉起来,恨恨地把手中的碗砸了出去,还嫌不解气,又将床边的几案推倒,连边上那面几有一人高的妆镜也不放过,一脚给踹翻在地。
“你们都给朕看牢了淑妃,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伺候她。若是她再想寻死,但凡撞破一点皮,少吃了一顿饭,朕就把你们全都发配到军营里去做军妓。”
最后,暴怒中的天子对着一屋子的宫人丢下这样一句口谕,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去,再没有看瘫软在床上的那人一眼。
裴嫊大睁着双眼,眼神散乱,目光茫然,瘦弱的身子陷在床褥之间,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个纸人一般,毫无生气。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痛苦可怖,比死亡更甚,那就是生不如死。
此时此刻,她就是生不如死。
弘昌帝临走前发下的那道圣旨被一丝苟地执行着。虽然弘昌帝发话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让她不死就行,但裴嫊却没受多少罪,既没有被绑在床上行动不得,也没有被橘泉她们用弘昌帝那样粗暴的喂水喂饭的法子来伺候她进食。
橘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种香,每日燃在室内,这香香气平和,闻着让人心神安悦,放松无比。不仅如此,这香还能让人四肢酸软,不仅无力再去做出撞墙撞柱子的举动,也无力抿紧嘴唇去拒绝进食。
但尽管这样,裴嫊床前依然不分昼夜的守着四个宫女,生怕这位淑妃有一丝不妥。
而弘昌帝果然说到做到,不但这般让她“好好活着”,还时不时的就会让橘泉告诉她关于裴家众人,那些她所关心的家人妹妹的最终下场。
她的姑母,昔日的裴太后,如今的裴庶人在被受尽了孝慈顺圣太后——弘昌帝在给自己的生母沉冤昭雪之后,便追封其为孝慈顺圣太后——当年所受的种种酷刑后,一杯毒酒,了却残生。她活着时,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后,十年的太后,享尽无上尊贵,死时却是一卷草席,以糠塞口,埋于荒野乱坟之中。
她的父亲裴无济和伯父裴元庆都被褫夺了一切官爵,逐出京城,河东裴氏一族三代之内不许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她的堂姐裴婧,妹妹裴嬿全都已经落发出家,不过不是在报恩寺,而是之前专为裴婉所建的荐福庵。
得知这个结果,裴嫊心中竟莫名觉得有些安慰,总算是在自家姐姐当主持的庵堂里落发修行,虽然此后要吃斋念佛,但总比在那污糟诲淫的报恩寺要好得好。
短短十日内,她所有亲眷族人的下场结局她都知道了,只差她二哥一个人最终的结局收梢还没有尘埃落定。
裴嫊有些费力地想起弘昌帝上一回曾经说过,她的二哥裴岩是要秋后问斩的。秋后,还有好些时日呢,只怕自己是熬不到那个时候了,反正无论她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二哥的结局都已注定。弘昌帝既然连那件事都知道了,那么二哥必死无疑,还有自己这个早已不洁的妃子。
如今弘昌帝留着自己不杀,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着亲人们一个个的遭罪受苦,在心理上折磨自己,好让自己更加痛苦难过一番。等到把他们都处理完了,最后就该轮到自己了。既然这样那她还不如早些离去。
当一个人内心萌了死志的时候,不管你防范多么严密,不让她有机会自尽而死;也不管你如何细致周到的给她喂水喂饭,不让她绝食而死,都只是暂时的挽留住她的生命。
无论橘泉等人如何无微不至的照料裴嫊,她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药石罔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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