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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容韵眼睛里分明汪出两汪泪花来。素来冰一样的美人含愁生悲的模样,有些楚楚可怜。
苏浅愣了一愣,眉眼蹙起。
她的爹爹,盖世的英雄,何曾这样委曲求全过。为了苍生,为了他的孩子们,英雄一世的他竟连这样委屈自己的事也做出来了!
耳边厢听上官容韵的声音又响起:“可是,这句话整整晚了二十四载,叫我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苏浅打断她的话,一字一顿:“我的爹爹,他何曾欠过你什么?一切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他为了我苏家,为了新苏一国苍生,也为了天下苍生,才不得已说出这样委曲求全的话,你哪里配得上和我爹爹在一起?”
苏浅打定主意要将新仇旧恨国仇家恨还给她,上官容韵她看起来已经很伤情,苏浅却字字如刀,往她身上心上无情地招呼。
只是,大约因为上官容韵她受的打击过大,苏浅如刀锋般的话在她身上并未激起更大的反应。
上官容韵略微抬了抬眼,露出个苦涩的笑,声音有些飘忽:“你说的不错。他何曾欠过我什么。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心魔作祟罢了。可是当年,可是当年,他明明不必做得那样绝,只因为,我是冥国的圣女,他便厌恶我至极。我又有什么办法?自小被选为圣女,岂是我所愿?”
苏浅闭了闭眼。这样的痛苦她深有体会。自小被冠以帝星的名号,什么一星出众星隐,害得她饱尝二十几年血雨腥风阴谋阳谋的残害。但这却不应是残害无辜的理由。她对上官容韵没有丝毫同情。
她叨叨念的这些,苏浅没有耐心再听下去。手中的绿漪剑一扬,沉声道:“我再说一遍,把我父母放开。亮出你的兵刃和我打一架,今天有你无我,有我就无你。”
上官容韵眼神一黯,“浅浅,既然是要决个生死出来,就不能让姑姑把话说完么?”
这声浅浅叫的何等亲切。她今日倒唤她许多声浅浅了。苏浅觉得,这个实在应属近几年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苏浅冷笑一声:“我觉得你这样亲切的称呼,实在有些不大合适。第一,我已经同上官陌和离,与你上官家早没有半分关系。第二,我与你,仇不共戴天,你再这样称呼我就未免可笑了些。还是痛快些吧,我并不想听你说什么废话。”
上官陌颀长的身躯晃了晃。
苏浅恍若未见,只冷眼望着上官容韵。
上官容韵居然将自己的幽怨先搁在了一旁,替上官陌说起了话:“对不起,小陌他写下和离书全是因我逼迫。我手上握有一颗可延长你母亲寿命的灵丹,他为求灵丹,不得已才写下和离书。只可惜,你母亲未能赶得及服下那颗灵药。浅浅,你别怪小陌,他一心一意全在你身上。”
上官陌抿了抿唇,未说话。
苏浅却不领情:“我和他的事,何用你来解释?你从中作梗了一辈子,这时又来装什么好人!上官容韵,我父母皆丧于你手,也不差我一个,不是早想要我的命么?还不动手?”
明明晓得自己未必是她的对手,但今夜仇恨已积满心胸,她就算是死也不能等来日方长了。
上官容韵叹了一声,“我晓得你恨我已极。你父母确然是死在我的手上。这些年,从帝星之说,到各种设计谋害,全是我所为,我是欠你太多了。今日和你一战,我即便是死,也不冤。”
她将苏远之轻轻挪离肩头,平放于大石上,站起来,略整了整衣衫,心平气和:“我虚长你几十岁,就不用什么兵器了。你开打吧。”
苏浅眸光眯了眯。
连帝星之说都是她的设计!这害了她一生的谶语,原来不过是她的设计!可此时知道这些惊也不惊了。她一生经历的震撼人心的事已经太多了。
忽然转身对上官陌道:“若我死了,麻烦照顾好我的一双儿女。不胜感激。”
说得何其潇洒且薄情。仿佛和上官陌只是个相识的朋友,她无奈临终托孤,只能赌一赌运气,希望他是个还可以托付的朋友。
上官陌抿唇默默不语。一双水墨般的眸子定定望住她,
她竟看不清楚里面的情绪。
诚然,她也不想看了。
他就是她一生的劫,也是一生的结。她临死,并不想解开这个结。就算灰飞烟灭也不想忘了他。
上官陌不作声,她顿了顿,补了一句:“我未必是对手,可能真的会死。届时,将我和我父母都烧成灰,就撒在这九颍河上吧,这里风景不错,你也不用费太大劲。”
她自觉,这段话说得云淡又风轻,何止一句看透生死那么潇洒。
上官陌依然不作声。
她便转回头去,将绿漪剑挽了个剑花,做了个颇漂亮的亮剑姿势。
上官陌的声音却在这时传来:“你说完了?”
极平淡的一声问句。
她背对着他,擎着剑点了点头。
绿光闪过,瓣瓣桃花飘洒。
绿漪剑却依然还在她的手上。她还没来得及出手。
即便是上官容韵一心求死,这把剑也来得太快,直插上官容韵心口时,受剑的人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讶异表情。
这世上能和绿漪剑一般发出绿色光芒来的,是绿涟剑。
绿涟剑一直在上官陌的手上。
苏浅只觉心口一阵翻腾,气血上涌,涌至侯间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他为她,当真什么都敢做。纵然上官容韵错事做尽,却也真真实实是他割不断血缘的亲姑姑,他竟真的能下手。
苏浅尚未回过神来,上官陌已经两步走上来,声音淡然:“我并不只是为你,你不必有负担。”
我才不会有负担。她死一万次我也不会有负担。
要说的话未能说出口。
上官陌往上官容韵眼前屈膝一跪,苏浅的目光便只能胶着在他身上。
“姑姑,小陌不孝。只能一跪相送。但愿姑姑来世生在普通人家,再不必受这般苦楚。”上官陌声音低沉。
上官容韵嘴角一抹笑,笑得何其真实。“我可以解脱了。小陌,谢谢你。”抬头望向苏浅,声音轻柔飘忽:“浅浅,对不起,欠你的,还不清了,只能让小陌代我还。”
苏浅不晓得自己的爹爹是如何死在上官容韵手上的。是自愿,还是不敌,这或许永远会成为一个谜。
但斯人已逝,她无法再追究,也不想再追究。
上官容韵倒在她的面前,她只是眯了眯眼,说了一声:“把她葬得远一些,再不要让她来打扰我的父母。”
这么容易就死了。代价是她爹爹的性命。苏浅不是不想哭,只是觉得心里悲凉一片,冰封了一般,连泪水也被冻住。
上官陌默然不语,一双水墨眸子胶着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如幻如灭。她俯身在父亲身边,拿一方洁白丝绢轻轻擦拭着父亲嘴角的血渍,只留给上官陌一个孤寂清冷的背影。
片刻,上官陌眸色一敛,望望远处正有几个散兵,畏畏缩缩朝这边看,朝他们一招手,“过来。”
小兵们战战兢兢地跑过来,他俯身将上官容韵抱起来,交到一个健壮些的小兵手上,道:“仔细些,送去中军帐交给郗将军,让他差人立即送往冥国。”
送往冥国而不是西月,个中原因苏浅倒是晓得一二。上官陌曾告诉过她,凡祭司府的人死了,需先受洗,再火葬,骨灰撒在神殿山上,是为守护神殿之意。上官容韵因曾是冥国圣女,自然该依据这个礼法送去冥国火葬。
冥国祭司府如今虽已名存实亡,但老一辈的信仰还在,上官陌还是尊重他们的信仰。
苏浅静静地,一声不语,将她的爹爹打理得整洁利落,将盛着她娘亲骨灰的瓶子抱入怀中,手上催出一朵幽蓝焰火,腕子一翻,焰火落在她爹爹苏远之身上,霎时烈焰腾腾,燃烧起来。
上官陌一惊,迈了一步,又停顿不前,眉眼蹙得极深。
苏浅内力相催,这火燃得汹涌,不过片时,她爹爹便焚为灰烬。她俯下身,将怀中瓶子打开塞子,喁喁细语:“娘亲,爹爹来寻你了,这下你不寂寞了。你们还真是秀恩爱秀出水准来了,生死不离。谁能有你们牛气?唉,眼气死谁么?”一双细嫩的手,将还滚烫的骨灰,轻轻地、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抓起骨灰往瓶子里装,一边继续呢喃:“虽然一贯看不惯你们这矫情样,但好歹也和你们一场缘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嫌你们,你们也就不必觉得不好意思了,继续恩爱,继续恩爱哈。”又叹了一声,“唉,古有庄子击缶而歌葬妻子,我没有他那么潇洒,但也不差,今天就给你们唱首歌送行。快乐的歌是唱不出来了,唱一首《往生咒》,听完女儿这首《往生咒》你们再走。”
她哼哼呀呀,声音极轻,素来唱得极好的腔调,今日全没在调子上,却唱得起劲。
上官陌站得笔直,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