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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章 蝴蝶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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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颠沛流离、血雨腥风之后,我们终于在燕塘关有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那段日子里,我们相处很多,感情日深,恩爱日浓。我以为我会在父母结婚的这座城池里,成为你的妻子。在那段日子里,我每一天都在等待着你对我说。

    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等到你对我那样说。

    那段日子,天底下还发生了许多重大的事情,但我都不大记得了。因为,我太陶醉于每天都能看到你的幸福,我全身心都贯注于和你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就像一个干渴的人在广袤的沙漠中专注于水壶里的最后一滴水那样,专注于你的一切:你的声音、你的动作、你的话语、你的脚步声。

    因为太专注于你,我几乎感觉不到世界上的一切嘈杂声。

    但是,对于广袤的世界来说,一个女人小小的陶醉,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纷纭世事,滚滚红尘,所有世界的混乱与迷惑,它们全都还在继续着。

    那段时间里,你都没有出去打过仗。但是,你的部队还在作战中。敌人的部队,也都在作战中。

    吐蕃人打勿吉人、勿吉人打戎先人。【ㄨ】戎先人打汉军,汉军打大索、大索打别木、别木打吐蕃人,汉军打别木,杨彪打大索,雷士诚打杨彪,这一切的混乱都还像走马灯上的图案一样,在不停地转动着。不要说我年事已高,不记得那些混乱的战事了,就算是史书记载,你们这些不爱读书的孩子,学到这段的时候,也难免记忆混淆不清。但那时,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不可期,一切都不可得。生于太平,活在安逸之中的你们,怎样也想象不出那个年代里天下百姓的心情。

    每天入睡的时候,他们不会知道,自己闭上的眼睛,能不能再看到第二天的光明。睡在自己身边的亲人,会不会在第二天就变成一具冰冷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战争就是这么可怕的。它就是人心的恐怖。你们一定要记得,美满幸福的生活,永远不能建立在这样惶惶不定的人心恐惧之上。如果你们让治下的百姓,有了这样的惶惶不可终日之心,你们被百姓厌倦和抛弃的日子,也就不太遥远了。

    胜利的桂冠、凯旋的荣光,这些,都不过是假相而已。我不知道你们在太学听传习的时候,老师都是怎样地在教导你们。但你们一定不要被任何人的教导所欺骗,不要喜欢战争,不要认为从战争中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以八十多岁的年纪,以自己年轻时代活在战乱年代的经历,以我身心亲历的这些战争创伤,我告诉你们,唯有阻止和结束战争,才能得到有价值的东西。

    这期间,我记得的重要战事,就是乌塔草甸上的多方混战,在这场共有五方参与的混战中,你的部队和杨彪的部队再一次地进行了完美的配合。作战的最大成果就是,你们全歼了别木部。别木是乌林登木汗在这场战争中继长孙古穆玛之后,损失掉的第一个儿子。但不是最后一个。他终于也一次又一次地尝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滋味。

    在这段时间里,因为吴顺经常奉命替代你领军作战,他长时间地不能在你身边。为了更好地照料你,也为了让你的远程指挥能够更有效率,他挑选了精锐的士兵,组建了你的贴身卫队。关文良和谢双成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筛选出来,成了你卫队的正副统领和贴身近侍。

    事实证明吴顺的挑选是非常合乎你的心意的。自从他们两个上任之后,卫队的统领,你就一直都没有更换过。

    (二)

    “我只是想延长和你相处的时间。所以,我才写。”

    我们女眷进入燕塘关后,居住在舅舅之前在这里购置的一处私人宅邸中。你和舅舅入城后,因为这里万事齐备,比较方便你养病,所以都住在这里。

    攻占燕塘关和怀州之战的折腾,各部整编,还有随后川流不息的那些战事,你虽未亲临战场,但也少不了劳心费力。入城之后,你的病情一再反复,数次刚刚见好又再度不支倒下。最后,马太医这么温和低调的人,都忍不住生了气,当面斥责你说,如果你再这样不肯好好休息,必然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他说,若你不听他的吩咐,再敢起身去操心那些外面的事情,他就只能告辞回家安度晚年去,因为他即使在你身边,也是完全无用的。

    马太医的动怒,终于让舅舅下定决心拿出了家长的权威。不容分说,舅舅严格按照医嘱,令全家人严密地看住你,只能卧床休息,不能管外面的事情,也不允许外面把任何军政消息传递于你。你想要辩驳,想要讨价还价,但却力不从心,无法进行长篇的辩驳。你只得卧床安养,听从了他们的劝说。

    我来到燕塘关后,每天的工作,就是全心全意地侍奉你,让你能够早日康复。

    我日夜都陪护在你的身边。

    我一直都记得那天的那只蝴蝶。

    (三)

    “不要动。”你说。

    我看着你。我问:“怎么?”

    你说:“你看。”

    从我身后翩翩飞出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它扇动着翅膀,环绕着我飞。我们一起看着它在我绣花的裙边和颈项上的璎珞之间婷婷袅袅地飞着。

    你说:“好漂亮的蝴蝶。是我的幻觉吗?这个季节,都已经是深秋了,怎么还会有蝴蝶呢?它怎么飞进房间里来了。”

    我们看着那只匪夷所思、不知从何而来的蝴蝶。它停在我手中的团扇上。它停在扇面上刺绣的红色花朵上。它停在那里,开始转动着头部,触触点点地忙碌着。我想要挥一下扇子,让它飞走。

    你说:“不要。让我再看一会儿。”我说:“好。”

    我们静静地坐着,看着它在扇面上急急忙忙地转来转去。

    你说:”卧床太久了,厮杀也太久了,都快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原来它还是这么动人的。”

    我说:“是啊。就算是在战乱仍频的年代里,蝴蝶,也依然还是这么美。”

    你说:“都不记得上次看到蝴蝶,是什么时候了。”

    我说:“我记得。”你看着我。

    我说:“是看着你在我对面打坐的时候。”

    你看着我。我沐浴在你的目光注视里。我们互相看着对方。

    过了一会儿,我的睫毛闪动起来。我的眼光转向那只蝴蝶。

    我说:“其实,蝴蝶常常有,只是,我们不常有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它,清楚地看到它的心境。”

    你说:“是啊。我们只是失去了这样的心境,并没有失去蝴蝶。”

    你说:“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美好。”你说:“真的。非常美好。”

    我的手颤动了一下。蝴蝶从扇子上飞了开去。它绕行了一两圈,又回到了上面。

    我说:“我可不想你生病。看着你生病,就像剪刀绞碎了我的心。”

    我说:“我还是希望你好好的,生龙活虎的。哪怕见不到你。”

    你说:“我让你担心了。”

    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你的注视下,我觉得自己正在融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