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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希声身上一件白色t恤不知道穿了几天,领口胸前泛上浅浅的黄色,是汗渍反复浸透留下的痕迹。一条灰色的家居裤,腰上松松地打了一个结,膝盖的地方磨得发黑。
此刻顶着一头鸟窝似的头发,胡子拉碴,形容枯槁,脸上伤痕累累,结着暗红色的疤。一只手上果然打了石膏,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外面的纱布残破不堪,脏得好像在泥里打过滚。
相处这么多年,哪怕是闹得最凶的那一段,每天早上,他依旧会打扮整齐,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再出门,夏苒看着面前这个状似落魄的男人,心里不由喟叹了一声。
夏苒脱了鞋子,随便趿上双合适的拖鞋,拎着东西往厨房走。
杜希声已经反应过来,走来拦着她,沉声道:“你也给我出去。”
夏苒像是没听到,看见他没断的那只手里端着酒杯,橙黄色的液体只剩下浅浅的一层,冰块横七竖八地倒伏在杯底。
她看了看杜希声那瘦得凹下去的脸,说:“看来他们的顾虑是多余的,你还知道制冰来享受酒精呢,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不行。”
杜希声说:“出去。”
夏苒冲他笑了笑,说:“我去做晚饭。”
夏苒只是稍微一推,杜希声被拨到一边,她畅通无阻地走进来。
晚饭弄得简单,他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恐怕吃不下什么干货,熬一锅烂烂的粥,再做一两道爽口小菜,对付过去这顿就行了。
厨房落了一层灰,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就辞了阿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夏苒找出手套来打扫。
夏苒刚刚擦过灶台,脚步比乌龟还慢的男人终于走过来,倚着厨房的门,喘气道:“这儿用不着你。”
她开了窗子透气,又让抽油烟机工作,明摆着是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人说话了,偏偏杜希声还是一副要死不死的语气:“你听见我说话了,你现在就走。”
夏苒歪着头一阵叹气,将两个手套一把脱下来,摔到流理台上,抱着两手回身看向杜希声:“一大男人,话怎么这么多啊,你要我走是吧?”
夏苒作势从厨房里要出来,和人擦肩而过时,杜希声却伸手拦住她。她侧头去看他,那张满是伤痕的脸又是纠结,又是痛苦地拧起。
夏苒明知故问:“你这手拦着到底是让我走,还是不让我走?”
杜希声却死死咬着牙,既不肯说话也不肯放手。
两人无言的对峙,夏苒最后退了一步,回到厨房戴上手套,重新忙碌开来。
做好晚饭已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夏苒盛了一碗粥送到他面前,又陆陆续续上了几碟菜,端出椅子坐下来,向他支了支下巴。
夏苒说:“好久不做菜生疏了,不知道咸淡符不符合你胃口,你也别挑三拣四,就凑合着随便吃点吧。”
杜希声踟蹰中将筷子拿起来,听到她说:“我看你吃完了我就走。”他眉心一蹙,又将筷子放下了。
杜希声恨不得将桌角折得整整齐齐的桌旗看出个洞,方才慢几拍地说:“你别走。”
三十岁的人了,平日里的沉稳成熟,所有人面前都摆出的一副高冷疏离,卸下防备之后,还是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幼稚。
好像他以前无论是怎样耀眼的追风少年,私下里和她在一起时,也总有出人意料的顺从和柔和。那时候觉得是情`趣,是两个人在一起时心照不宣的默契,我向你撒娇,你忍我蛮横。
没想到几年之后再经历,他还在戏里,她却像是坐在一边围观的吃瓜群众,不附和尴尬,附和也尴尬。夏苒此时点了点桌子,懒懒道:“你还是快吃吧。”
杜希声脸一放:“要么你就现在走,要么你就别走,我吃不吃饭是我自己的事,我多大的人了,还要人在一边看着?”
夏苒一笑,接过话茬:“你也知道你年纪不小,不用别人看着才能做事,那你一个人跑回来,非要把照顾的人都打出去,自己堵在家里做什么?退一万步说,你现在是一个成年人,如果不能做到照顾好自己,起码也该摆平外面的那群人。你想自暴自弃、自我放逐、自甘堕落,都没关系,但你不能影响到别人。”
杜希声慢慢把话过了一遍,问:“是我妈喊你来的?”
夏苒说:“你还不笨嘛。能让她下定决心打电话给我,可见她现在已经着急成什么样了。我起初是不想来的,咱们一早就离了,一是我对你没义务,二是你有女朋友,三还是我刚刚说的,你一个能独立思考的成年人敢于放下亲情和爱情去作死了,旁人干嘛非要吃力不讨好的拦着?”
杜希声脸色极其难看:“那你还来?”
夏苒实话实说:“没想来,但我告诉我自己欠你妈妈一个人情,我必要要给她做点什么才能彻底安下心。所以不管怎么反胃怎么排斥我都厚着脸皮过来了,还完这一次,以后我跟你们家桥归桥路归路。”
杜希声说:“你要还什么人情,是当年瞒着她和我结婚,还是现在瞒着她和我离婚?如果都有的话,你大可不必烦恼,婚姻也是能独立思考的成年人的自由,在这一点上,你对她没有什么亏欠。”
夏苒说:“看来我今天确实是来错了,其实我一脚踏上飞机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你大概从来都不知道,明明心里讨厌一个人,还总要拿热脸贴人冷屁股,真的糟糕透了。”
夏苒此时站起身,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着对面一脸菜色的杜希声说:“那我先走了,这晚饭你吃还是不吃我管不着,我本来也是受人之托来看一眼你死没死的,既然你还活得好好的,我也能跟她交差了。”
只是刚刚跨出一步,桌子忽地被人一顶,紧接着手腕被人紧紧扼住。夏苒拧着眉心看他青筋暴起的一只手,问:“你还有事吗?”
杜希声说:“我有。”
夏苒说:“你有事就赶紧说事,别跟一精神分裂的病人一样,一会儿让走一会儿不让走,也别总这么紧紧抓着我,你们有钱人,觉得这样一来二去的才有意思是不是?”
杜希声说:“我头晕。”
夏苒说:“那你好好坐着,别摔着。”
杜希声:“你扶着我。”
夏苒:“我是来探视的,没想当你保姆,走了。”
往前一带,杜希声整个人都是一冲,夏苒想说你倒是松手啊,他摇摇晃晃忽然折了两腿跪下来,扑到夏苒身上。
夏苒大声:“杜希声,你别以为装死我就能听你的,我——”
她动了动膝盖,男人烂泥似地往一边倒,她连忙蹲下扶他,掰过他脸一看,双眼紧闭,眉头紧锁——真晕了?
***
杜母随着医生同来。杜希声身体虚弱,医生给他挂了葡萄糖,经验老道的护工给他换衣服,擦身体。
夏苒在主卧外的楼道里等待,身后的墙上是一副色调单调的油画,夏苒盯着看了半天,才想起这该是杜希声在某次拍卖会后带回来的珍藏。
他这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大概是爱惨了这幅画,所以见到的头一面就下定决心不管花多大的力气也要将这幅画收入囊中。
据他所说,拍卖会上他和另一个人争相竞价,最终还是他荷包更鼓方才拿了下来。刚刚买回来的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是好,是专门辟出个藏品室呢,还是重新装裱挂在家里显眼的位置?
后来随着他收藏的东西越来越多,价位越来越高,这幅画也就从顶峰慢慢慢慢下滑,直至一点点被腾出来挂在这无人问津的楼道里。只是偶尔重新注意到,他还是会指着这画顿一顿,说我当年眼光很好。
大抵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善变,对所有东西都有这么一个由深转浅的过程,她的新鞋子买回来了,最宝贵的也只有那前三天。不是不喜欢了,就是没那么在意了,然后渐渐丢在一边。
夏苒记不太清他们是什么时候搬进的这栋别墅,怀着怎样的心情,又做过什么样的挣扎。她就和忘记这副画一样,开始忘记自己曾经被这个人怎样的爱着,然后背叛,嘶吼着说我不甘心,再一点点的麻木,最终彻底搬离。
总有一天,她会不记得在这世界的这个角落,有这么一幅曾经被他捧在手心后,又置之不理的画……就和他曾经对待她一样。
杜母从房门里走出,径直走到夏苒面前,说:“多亏有你了。”
夏苒说:“我什么都没做,就连烧的晚饭他也没顾上吃。”
杜母说:“还是要谢你,要是你今天不在,他再一个人晕家里,那真是不知道会发生点什么了。”
夏苒说:“那他现在应该没事了吧,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了。好多天没回来,估计家里都脏死了,急着回去打扫卫生。”
夏苒说着要往楼下去,杜母跟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说:“要不然……你这几天就住这儿吧。”
夏苒一怔:“啊?”
杜母说:“你不是说了吗,你那许久没进人,肯定落了一层灰,时间确实不早了,你今天又是坐飞机又是过来照顾希声,已经很累了,晚上再回去收拾家里实在太辛苦。而且我也怕希声醒过来见不到你人会发脾气,他那倔脾气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住,再把医生护工赶跑了,真不知道这病还要拖多久。”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面对的是多咬牙切齿的人,为了孩子,总能豁出去把好话说尽。
一旦那个能感同身受,问一句“你忍了有多久”的女人最终归位,还是可以放下那些她最深恶痛疾的糟心事,转而去为了自己的骨肉打算。
夏苒想了想,说:“我还是回去吧。”
有人正推门进来,大声喊着“杜希声”,她一甩长发往二楼看来,夏苒和杜母也正往下看她。
严熙婷冷冷一哼:“真巧啊,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