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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所料,等到男人定睛去看的时候,十六岁的少女已然哭得抽抽噎噎了。
这眼泪,怎地说来就来?
厉无刃身子一僵,这就听肖涵玉哽咽道:“我就知道,皇上瞧不上我,连个护卫也不肯派给我……”
“朕没……”
“这也不怪皇上,谁让我出身不好,在别人眼里,就不是个像样的公主呢?”没等厉无刃矢口否认,潸然泪下的肖涵玉就自顾自地截断了他的话头,“皇上,你说的也没错,像我这样的人,待在宫里,又有哪个会无聊到来对我不利呢?就算哪天,我真的死掉了,父皇怕是也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的。”她神色哀伤地说着,竟是慢慢地止住了泪水,“等到了那时,皇上便像上回那样,随便把我按在竹筏上,让我‘随波逐流’吧。反正……反正我就是个没人要的丫头,皇上也不必像对待其他和亲公主那般,真把我当回事儿……”
她越说越像一回事,温热的液体又冷不防夺眶而出。眼瞅着女子掩面而泣,金豆豆仿佛都能顺着指缝流出来,厉无刃简直就要手足无措。
相识的这几个月里,她几乎不曾主动谈及自己的过去,他也就从未想过,这样一个明媚如春|光的少女,心底里竟会藏着如此深沉的哀戚。
兴许,对她而言,永远都不晓得自个儿的身世,反倒能过得更自由、更快活一些。因为,一旦她的真实身份被公开了,她就得被人带回那铁壁高墙里,受着一众嫔妃的冷眼,饱尝这世间的炎凉,最终,还要被当成鸡肋一般,被送到其他的国家,用以和亲。
一个政治的牺牲品有多可怜、有多无助,他未曾亲身体会,却终是亲眼见识。
心下怜惜之意滋生蔓延,年轻的帝王不自觉地拧着眉毛,略不自在地出了声:“朕说过,朕没有半点瞧不起你。你要朕说多少遍,才能相信?”
话音落下,肖涵玉迟疑着撤下了挡着脸蛋儿的双手,泪眼婆娑地注目于他,看得男人登时心头一软。
“好了,你要韩诀给你当护卫,那就让他当吧。”
见对方这就面露惊喜,他又张嘴补充道:“不过,得有三个月的考察期,他若不够资格,朕可得换人。”
换人?
肖涵玉没想过他会这么说——原本,她只是亦真亦假地博他同情罢了。
少女微微一愣,却很快掩去眼底的异色,垂眸“喜极而泣”道:“妾身代韩大哥谢谢皇上!”
哦,这时候知道要自称“妾身”了?
看着泪痕未干的女子抬手抹着湿润的脸颊,厉无刃压下可有可无的腹诽,起身行至她的身前。不久,肖涵玉就意外瞧见了一块明黄色的帕子。
“擦擦脸吧。”
抬眼就瞧见厉无刃举着帕子站在她的面前,肖涵玉不由自主地愣了愣,而后低头接受了他的好意。
“多谢皇上。”
唔,所以说,他人还挺好的嘛……所以说……她刚才装模作样骗取他的怜悯,是不是不太地道啊?
用一国之君递来的帕子擦干了眼泪,肖涵玉正要将之递还,伸出的柔荑却冷不丁缩了回来。
厉无刃抬眸看她,以眼神询问其何意。
“我……我替皇上洗干净了,再还给皇上。”
难得听她期期艾艾地小声说着,似乎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厉无刃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默许了。
只不过他未尝料想,这块本该第二天就还回来的帕子,竟是迟迟没有回到他的手中,以至于他都快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才同时见着了女子当面送到的帕子和一只崭新的香囊。
厉无刃有点发愣。
“这是……给皇上的谢礼……”肖涵玉见他傻在那儿不动,原本坦荡的神态也不由得掺入了几分扭捏。
“哦……玉妃有心了。”所幸男子很快回过神来,面色如常地接过了她递来的物件。
以往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皇亲贵胄家的姑娘送这些小玩意给他,可惜,它们不是被他遗忘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就是被他当面谢绝了。
不过,既然是她送的,他就好好留着吧。
如此思量着,厉无刃微微扇动了鼻翼。
“这是什么香?”闻起来还挺舒服的。
“是榆潜香,听说有安神助眠之效。”
厉无刃蓦地眸光一转,与身前的女子四目相接。
这些天,他确实睡不太|安稳,白天在御书房的时候,动不动就想打哈欠,不过,这些事,她应该不知道才对。
大概只是走了寻常的路子吧。
这样想着,厉无刃欣然收下了女子的谢礼。肖涵玉瞧着他并无不喜之色,也没有半点要随手将香囊丢开的意思,忍不住当着他的面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要知道,为着这个香囊,她可是特地去了趟太医院,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询问了哪些药和哪些香适合他用,回头还就布料花色和香料配比等问题认真征询了绯雪的意见,然后对着烛火捣鼓了一晚上呢!
幸好她这一番心思没有白费,否则的话,往后她就再也不要给男人做香囊了。
脑袋里冒出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法,肖涵玉笑眯眯地盯着厉无刃的眼睛看了一小会儿,说了句“那我走了”,又改口成“那妾身告退了”,然后就提着裙摆,欢欣雀跃地跑了。
厉无刃拿着帕子和香囊,目送她欢喜的背影,失笑着摇了摇头。
没两天,玉箫殿里便多了个新面孔。韩诀换上了一身宫廷侍卫的装束,意气风发地出现在肖涵玉的面前。女子打趣他,说古人诚不欺我也,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韩大哥这一打扮,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大约是性子天生不卑不亢、风趣幽默,又兴许是以平等的身份与之结识的缘故,韩诀在面对他这位新主子的时候,态度里总是少了几分寻常下人该有的恭谨,两个说起话来,更像是普通朋友那般,平和而又随意。
所幸肖涵玉对此并不介意,这就笑嘻嘻地回道:“变得英俊潇洒,像个贵人了。”
韩诀也笑:“娘娘的意思是,属下以前不英俊、不潇洒?”
“你明知道我说的是‘更英俊、更潇洒’。”
一男一女皆是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揶揄,随即相视而笑。一旁的蓝莫知一语不发地站着,面上不喜不怒。
然而,他可以因为性情内敛外加胡婆婆的那一层关系,不对韩诀生出微词,不知内情的旁人可就未必做得到了。虽说肖涵玉对待底下人多是平易近人的,但眼瞅着年轻的后妃身边整日跟着两个相貌堂堂的青年男子,还时不时地与他们谈笑风生,宫人们岂能不私下议论?
没半个月的工夫,一些流言蜚语就在宫里传了开。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回,厉无刃可没像上次那样疏忽,且关键在于,他也没法像上回那样后知后觉。
这些宫女太监,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难不成上一次谣传玉妃克死先帝的时候,他杀鸡儆猴,都没有对他们造成威慑吗?
厉无刃的心情相当不好——看来,自己是对那些人太过仁慈了。
一国之君心绪不佳,在旁侍奉其多年的赵有德自是看在眼里。他几次张了嘴,几次想跟自家主子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毕竟,作为一个奴才,妄议主子们的事情,是极不合适的。可是……
“有什么话就说,婆婆妈妈的,做什么?”直到太过明显的迟疑终是惹来了厉无刃的不快,他才忙不迭回神跪了下来。
“奴才、奴才斗胆!皇上……那,那有关玉妃娘娘的流言,您不管管吗?”也才二十出头的太监磕磕巴巴地说着,抬头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主子。
他发现,男人的脸色不太好看。
可没料想,片刻后,他得来的竟是这样的回复:“朕相信玉妃。”
赵有德听了这话,不由得当场愣了愣,但转念一想,也是,且不论自家主子从未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人,就光看这些时日以来,他同玉妃娘娘的相处之道……
他回想起少女进宫之前的那十年岁月,自家主子不是没喜欢过姑娘,奈何唯一一次倾心的付出,换来的却是一场悲恋。
打那以后,主子就再没同哪家姑娘走近过,只一门心思扑在了政务上,辅佐先帝,将蜀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为此,他不晓得明着暗着劝了主子多少回,闹得主子都快要跟他翻脸了,他才没敢旧事重提。
一晃几年过去,玉妃突然出现了,事情,竟然意外出现了转机。主子以前从来不会主动去陪哪个女子用饭的,更不会随她一块儿散步,虽说这中间还有湘茗小郡主在牵线搭桥吧……但是不管啊,主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嫔妃,有了亲近女子的欲|望,他这个伺候主子多年的奴才,怎能不替主子高兴?
所以,传出了这样的谣言,一方面,他忍不住要埋怨玉妃娘娘大大咧咧的个性,另一方面,却也为主子对玉妃娘娘的信任而感到欣慰。
只不过,这事儿吧,总不好就这么吊着。
“那皇上,您是不是去看看玉妃娘娘,提点提点?”思及此,赵有德又壮着胆子提议道。
厉无刃斜睨他一眼,闹得他立马就头冒冷汗。
啥子情况呀?皇上您倒是给个准信啊……
“朕派人去打听过那个蓝莫知,也亲耳听玉妃谈起过她与韩诀的交情。他们两个于她而言,就好比是兄长、是朋友,不是那些人想的那样。”
赵有德闻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慢着,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年轻的太监蓦然回神,抬眼瞅着他家主子,疑惑不解地问:“皇上,您什么时候让人去查的呀?奴才怎么不知道?”
厉无刃又波澜不惊地瞥了他一眼:“朕作何凡事都要告诉你?”
胸口顿觉中了一箭,赵有德垂着脑袋退到一边,黯然伤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