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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琅回来了。
禊赏堂里暖气很足。所以外头虽寒气逼人,他进来时,解去外头随意披着的氅衣后,里头也就不过内外两层而已。月白缎里,石青外袍。只是绣春注意到,他这一回竟不似从前那样,松松垮垮随意而来,而是右袵擐带,竟穿戴得整整齐齐,倘若此时脚上再多一双靴的话,简直便似要出门一般了。
她立在一边,看着他入了屋,便径直往那张已经铺了层短绒裘垫的贵妃榻去,到了近前,脱鞋坐了上去。侍女兰芝忙过来,弯腰下去要替他卷裤腿,他飞快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绣春,避开了她的手,低声道了句“我自己来”,便俯身下去,自己卷了,然后躺了下去,又顺手抽出本书,翻到了上次看到的地方。
一切都和从前差不多。但是倘若绣春再留意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其实又有些不同。只是现在她确实没心思多想别的。尤其是,当她到了他身边,看清他双膝的情况之后,一时什么都抛在了脑后,只觉气恼无比。
先前她凭他走路时的那种僵硬和小心,便推测他的情况不会好到哪里去。果然,此刻不但证实了她的猜测,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经过前段时间的调理,他的膝处肌筋早已经消肿,若非已经无法改变的骨造微微变形,看起来就与正常人差不多了。但是现在,映入她眼帘的这一双膝盖却又红又肿,不必伸手碰触,也能知道积液已经再度充满了腔窝。
萧琅视线越过手上书卷的上缘,偷偷看了眼她的脸色,见她那双像用上好绒缎剪出的眉皱了起来,目光盯着自己的腿,不快之色尽显无余,忽然竟微微紧张了下,仿佛自己小时候做错了事,即将要被母妃责备时的那种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上的书稍稍举得高了些,这样正好可以挡住她看过来的视线。只是手刚一动,一阵钻心的疼便从膝处猝不及防地传了过来,他嘶了一声,放下书一看,她已经微微俯身下来,手正按在了上头。
她瞟了他一眼。改食指中指并拢,按压两侧红肿的部位,立刻深深陷成一个指窝。松手,片刻之后,那指窝还未恢复原状,仍留一个浅浅的坑。
她的眉皱得更紧,手穿到他的腿下,托在了他的腘窝处,道:“试着抬腿,到你能抬起来的最大程度。”
萧琅不敢怠慢,忙放下书,照她的指令抬腿。
实情是,在现在坐卧着的情况下,因为牵引的疼痛,他几乎已经不能伸直腿了。
他咬牙努力了片刻,觉到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却想抬得更高一些,还在用力时,听见她冷冷道:“行了,放下来吧。没叫你抬过头顶。”
他有些尴尬。慢慢放下了腿。
“疼吗?”
忽然,他听见她又问自己。
“不疼!”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立刻这样回答。话说完了,抬眼,正见到她斜睨着自己,灵动如水晶的一双明眸里,带了掩饰不住的讥嘲之意,一怔,终于讪讪地摸了下自己的头,改口:“是有点疼。”
绣春的口气这才缓了些,道:“魏王殿下,我问你话,是要听你说实话,好知道你的真实感受。这样有助于我判断你的病情。并不是要你逞英雄。”
萧琅望着她的眼睛,这回终于老老实实地道:“是很疼。你没碰的时候,就疼。你一碰,更像有针在密刺。”
她唔了声:“你这个样子,只能像前次一样,先给你止痛了。”命他躺好,双腿放直,往他小腿下垫了个半尺高的垫,好抬高他的腿,然后自己去洗手,取了自己带来的针包,到了他身边,像前次在新平驿站里那样做过的那样,一边给他认穴扎针,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你的腿?原先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她问完,半晌没听他回答,便抬眼望向他。
萧琅接收到了她目光里的质疑和不满。想了下,一本正经道:“是这样的,数日前一晚,我睡觉时,踢掉了被,正好屋里的炉火灭了,我睡前又忘了关窗,那晚上风也大,次日早才被冻醒。大约便是这样冻坏了……”
绣春又是意外,又是恼怒。
这什么人啊,年纪一把了,睡个觉居然也睡成这副德行!
“殿下!”她强忍住想掐他的冲动,喉咙里出来的声音都有些发僵了,“所谓养病,靠医三分,靠己七分,这道理你应该知道的吧?我虽然是你的医生,但我不可能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都跟在你后头伺候你,还要提防你睡觉踢被子!我们当医生的,白费力气倒无所谓。可你知道像你这样的毛病,每发作一次便境况愈下。这次就算止住了痛,也慢慢消了肿,但每次造成的内在损伤却都是无法弥补的!你到底还要不要你的两条腿?”
她说到最后,口气里已经带了呵斥般的严厉。听得边上侍女两眼发直,面现微微惶恐之色。
殿下就算犯了再大的错,那也不能被人这样拎着当小孩一样地教训哪!这个董秀,也太过僭越了。
只是更叫侍女们两眼发直的事还在后头。她们眼中那位高贵不可侵犯的魏王殿下,现在却一语不发地任由她教训,甚至,要是她们没看错的话,他的表情还带了些笑意?
“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绣春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住了口,不快地问道。
萧琅一怔,笑意顿消,摸了下自己的脸:“我没笑。”
绣春哼了声,不再理他,只是低头下去,仔细地继续自己手上的姜艾炙。
随了她的动作,双膝处,一种微微酸麻的温热感渐渐取代先前的针刺痛感,萧琅吁出口气,望向她,诚恳地道:“你方才的话说得都很对。我以后一定会更加注意的。”
绣春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随即垂眸,继续自己的事。
大约两刻钟后,她收针去灸,往手心涂抹了药膏,均匀抹在他的膝盖和后腘窝处,手法轻柔,口中道:“你这里红肿很是严重,暂时不能再推拿上药。除了吃药,白天自己记得擦这药膏,早晚各一次。要等消肿了,才能继续。”说罢直起了腰。
萧琅以为她这样便结束了今晚的治疗,慢慢坐起了身,默默望了她一眼。不想她说完那话,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想了下,又道:“你的膝处虽然暂时止住了痛,但好起来是个渐进过程,晚上说不定还会犯疼。膝处虽不能推拿,但我可以替你推下脚底和近旁穴位,舒筋活脉,好促进血液流动,这样晚上睡觉时,你可能感觉更舒服些。”
她改坐到了他的榻尾,用侍女递过的温热湿巾擦拭过他的双脚后,一手托住他的脚,另一手,在他脚底板开始按压起来。
他觉得非常舒适。她的手就像带了魔力,随了点点压压,一阵酸麻感渐渐从脚底蔓延开来,往上爬满了他的全身。他的眼睛虽然还盯着手中的书卷,那一列列的黑字到底说什么,却完全没了概念。所有的注意力只停在了那双在他脚底忙碌着的手上。
他舒服地几乎就想这样闭目睡过去了。
那双手开始渐渐往上,继续抚揉着他的腿。这一次,他觉到自己四肢百骸的每一个毛孔随了她的碰触仿似都舒张了开了,在尽情呼吸,整个人甚至起了微微的战栗。
他不爱与人有过多肌体相触,能避则避。但是来自于她这双手的碰触,他却一直不觉抵触,现在……甚至是喜欢。
所谓的*,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不知何时起,他的视线已从书卷上挪到了那双游移在他腿上的手上,慢慢往上,掠过她胸前时,不受控制般地停留了片刻,最后,停驻在了她的脸上。
她正低头,专注而认真,所以并没觉察到来自于他的偷窥。
她的脸庞白皙而秀美。这样的一张脸,从前他怎么居然就一直被骗过去了,真的以为她是男子?
他怔怔地望着,看得有些出神。又注意到她的两颊泛出了红晕,不知道是因为费力,还是屋里太热的缘故,额头鼻尖沁出了细细的一层汗。
他觉得心疼了。正想开口叫她停住了,她却像是觉察到了他的偷窥,蓦然抬眼看向了他。他的心咯噔一跳,忙若无其事般地挪开了视线。
绣春自然不知道对面这男人此刻的种种心思,抬眼之时,见他目光正落在自己侧旁的那只洗手盆上,也没在意。低头继续。
屋里很热,她手上的活也需费些力气,到了最后,后背不但开始有出汗感,腰腹处也因了一直躬身的缘故,坠涨感愈甚。自觉有些坚持不住了,再最后推了数下,口中道:“今晚就这样吧……”
她刚直起了腰,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到身下一阵波涛汹涌而出,小腹处随之一阵抽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住了筋,腰便一下软了下去,抱住肚子,整个人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萧琅见她蓦得捂住肚子蹲了下去,唇色突然泛白,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怎的好好便成了这样,急忙下了榻,倾身问道:“你怎么了?”
绣春又是尴尬,又是疼,见他凑了过来靠得很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那种气息了,急忙摇头避开:“我没事,等下就好,你别管。”
萧琅见她说着话时,额头汗滴不住滚滚落下,显见是疼出来的冷汗,一时情急,哪里还听她的,一把抱了她起来便放坐到了那张贵妃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