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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
邱敏脑中一片空白,听到卢琛的喝声,她本能地策马朝小北的方向跑。期间她听到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但她没有回头,深深的恐惧感将她包围,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栗。
她看到小北在对她大喊着什么,只是她听不到,空气凝结成了厚厚的气墙,她策马强行穿过,一股窒息感挤压着大脑,连灵魂都在嗡嗡作响,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流着泪用力拍马挣扎求生。那一刻,本来一直不怎么搭理她的奔宵,莫名变得配合起来,它的速度本就快,加上此刻背上只驮了邱敏一人,突然全力爆发,发足狂奔之下甩掉身后追赶的胡兵,冲到小北近前。
“小北!”邱敏滑下马,双腿还是软的,若不是小北扶着,此刻已经跪在地上了。劫后余生的她惊魂未定,急促喘息,浑身被冷汗湿透,只能无力地靠着小北的臂膀,透过重重保护她的士兵间缝隙,茫然地看着李怀忠指挥步兵推出拒马组成铜墙铁壁将敌人围困,再令弓兵用火箭将残余的敌人一一猎杀。
那些胡骑虽然精锐,毕竟只是从火海中逃出的残余少数,加上人质已经逃脱,李怀忠下起手来更是毫无顾忌。火光照亮残夜,兵戈之声在旷野的寒风中呜咽,混着硝烟与血腥的味道,这场从八年前就开始发酵的仇恨,唯有以一方的死亡才可以宣告停止。
邱敏透过重重人群,望向静静地倒在地面上的卢琛,那个扭曲、狂傲的恶魔,曾以史无前例之能拢合各族散兵,用迅雷之势将一个原本强盛帝国推向悬崖边缘,却又如流星般转瞬即逝,昙花一现。她还记得,这个恶魔带给她狰狞的恐惧,无法驱散的悲伤,还有一次次被撕裂的希望,她曾绝望地以为此生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强大,然而如今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倒在烂泥地里,不再惊艳地引人注目,和周围的破烂尸首一样,被马蹄践踏,被刀斧砍下首级,被烈火焚烧残躯,最终化为齑粉……
原来那样无敌的他,也会变得这般脆弱。
耳畔杀伐渐歇,天边曙光初露,邱敏缓缓闭上眼眸,不想再看那满地残肢和凝结的血污。这乱世的纷纷扰扰,随着时光的流逝,终将被历史的尘埃掩盖,百年之后,不过是荒草何茫茫,黄土伴白骨,谁还会记得这里的火光漫天、刀光凛冽。
都结束了。
小北看着邱敏突然瘫软失去知觉,不由大惊失色。邱敏逃脱的时候出于安全考虑,他同邱敏仍继续留在大军的重重保护中,而且邱敏看起来并没有受伤,却没想到她会突然晕厥,慌乱中他将邱敏抱起,大喊左右去传大夫。
邱敏在昏昏沉沉中,隐约感觉到有苦涩的药汁被喂入口中,身旁来来回回不断有人来去,期间有人提到她的名字,语气中不无焦急。知道过了多久,当她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幽州城中了。
卢琛已死,幽州也重归祈廷,李怀忠担心当日不顾邱敏安危朝卢琛放冷箭的举动,日后会被邱敏记恨,立即派人将幽州城中最好的大夫来请给邱敏看病。只是不知道那女人到底得了什么病,自他把大夫送出去后,小北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就连那看病的老大夫也是一脸“不可说、不可说”的便秘样。
然而任他一头雾水,旁敲侧击,也没一个人肯给他解惑。在邱敏修养了半个月后,小北带着她连同老大夫一同前往长安,该事在李怀忠心中就此成了不解之谜。
剿灭铁狼军,收复幽州的捷报早已传至长安,加之年关将近,举朝上下一片欢庆之声,八年前铁狼军洗劫长安的惨烈回忆还深深刻在长安百姓心中,如今大仇得报,长安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新年还未至,却已经像过年般喜庆热闹。
邱敏独自坐在庭院内的秋千上,相较在幽州之时更清减了些,肚内的胎儿已经有三个多月大了,因为身上衣服穿得厚实,倒暂时还看不出来有孕。
那时在幽州刚醒来时,她直接向老大夫讨过堕胎药,那老大夫一听立刻摇头不允,只道虎狼之药伤身,轻则终生不孕,重则命丧黄泉,何况邱敏曾流产过一次,身体比旁人更弱。小北也不许她自残,一边守着她,一边秘密将此事传信给沐泽,得到的回复只有三个字:生下来。
邱敏哭过,也求过小北,种种努力失败后,最终放弃了打掉胎儿的想法。只是她自觉无颜再见沐泽,到长安后拒绝再入宫,也不肯和沐泽见面,回到宫外的府邸居住,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雪,今晨在稀薄的日光下,被雪覆盖的凡尘俗物,就像玉一样含着柔和的光。
邱佩兰屏退左右侍女,独自进入后园寻找邱敏,见她一身雪白的狐裘坐在秋千上,远远望去,几乎快和周围的白雪融为一体。雪后户外寒气逼人,她这样不爱惜自己,邱佩兰心里担忧,自邱敏回长安后,一直就这样闷闷不乐,原因邱佩兰也是清楚的,因着邱敏有了身孕,皇帝对外宣布邱敏染病,下召婚期延后,令邱敏先在娘家养病。邱佩兰既是邱敏的娘家人,又是同是女人,自是最适合照顾邱敏的人选。只是邱敏的心结,邱佩兰自忖也没那个能耐替她解开,只能尽力照顾好她的衣食住行。
而且邱敏怀孕这事,邱佩兰也感到心塞无比,本来这皇后之位妥妥的要让邱敏坐,结果却出了这档子事,皇帝又下召婚期延后,邱佩兰担心邱敏会就此无缘后位,邱家人白高兴一场。但观皇帝的态度,又不像就此厌弃了邱敏,反令邱佩兰好生照顾,务必让邱敏平安生下孩子。邱佩兰私下琢磨了一遍,觉得邱敏还有希望入宫。
她为人心细如发,因怕走漏风声,邱敏的衣食住行,样样亲力亲为,除了自己的两个亲信乳娘,决不让旁人插手。但孕妇平常吃的、用的东西,到底和旁人不同,为了不被有心人从府中采购之物中瞧出端倪,邱佩兰索性给自己垫个假肚子,对外宣称是她怀孕。她算计好了,当务之急是替邱敏守住秘密,等邱敏产子,若皇帝肯留那孩子一命,她就把孩子当自己的孩子抚养,若皇帝不肯留,她就称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死胎。
反正只要邱敏还能进宫,这个人情,邱敏将来总会还她的,她爹的仕途,她夫君的仕途,她邱氏一族的兴盛,可全都指望邱敏这条粗大腿了。何况她和丈夫成婚多年,一直无所出,丈夫的一干小妾也无所出,若能有个孩子,就算不是亲生,也能一偿她想当母亲的心愿。
邱佩兰快步走到邱敏身边,将她从秋千上扶起来,语气焦急中带了几分抱怨:“怎么我才离开一会,姑奶奶就独自出来了,外面这么冷,还坐在这……”她摸了摸千秋,继续道:“这冷冰冰的秋千上,万一寒气进体了怎么办?您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可不能生病!”
邱敏默默低垂着头不语,邱佩兰一看她这样立刻住了嘴。邱敏对衣食住行不挑剔,也不会心情一不好就拿身边的人发火,按理来说这样的主子并不难伺候,邱佩兰应该庆幸才对,可现在邱佩兰是宁愿邱敏刁蛮不讲理些,哪怕她打骂下人出气,每天横挑鼻子竖挑眼,也好过她这样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她实在是怕邱敏闷出了病。本来怀孕的女人都会长胖一些,邱敏却非但没胖,反而瘦了。大夫说这是心病,得她自己想开,只是若长期这样闷下去,怕是会落下病根。为此邱佩兰急得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要知道她丈夫纳小妾时,她都没这么焦虑过。
在她看来,邱敏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呢?皇帝又没说不要她,只是让她先产下孩子而已。再说了,婚前有子又怎么样?汉景帝第二任皇后王娡,先是嫁于金王孙,生有一女,之后王娡又被母亲接回,送给当时还是皇太子的景帝,十分得宠,又生了三女一男,后来王娡被景帝封为皇后,其生下的儿子还当上皇帝,就是汉武帝刘彻。
邱佩兰心道只要皇帝还没对邱敏忘情,等邱敏把身体养好了,日后进宫再生个儿子,还怕地位不稳吗?可她倒好,皇帝主动来看她,她居然避而不见!有时候邱佩兰真想把邱敏的脑袋打开,看看她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不过,她可不能就此放弃,毕竟邱家的未来还要落在邱敏身上。邱佩兰看了看邱敏的脸色,斟酌了一下话语,才道:“我刚才担心姑奶奶的身体,一时说话急了些。”
邱敏摇了摇头,不甚在意:“无妨,你说的本也没错。”
邱佩兰托着邱敏手臂,边走边道:“外面冷,咱们还是回屋内暖和些。若是觉得无聊,我陪您出门散心如何?”
邱敏连连摇头:“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府里挺好的,不想出门。”
邱佩兰又道:“再过一段时日,现在穿的衣服就都不合身了,明日找裁缝来再做几身新的吧。”
因着当初大意,见了几个江湖艺人结果被卢琛捉走,邱敏现在极度怕见外人,听邱佩兰这么一说,慌忙拒绝:“把衣服改大些就行,不用再找人来做新的了。”
邱佩兰心中微叹,不再说什么,只是邱敏现在终日躲在府里怕见人,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过她的心结,谁都没办法,这世间,恐怕只有一个人能解。
直到两人进了屋,邱敏还担心邱佩兰会招些外人进俯,又再次向邱佩兰重申:“真的不用再给我做新衣服了,再说我最近无事学了女红,会绣花会做香囊,改衣服也不成问题。”
“既然如此,给我做个香囊如何?”里间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
邱敏听到这个声音,仿佛被雷劈中,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她直觉想逃出门,一转身却发现邱佩兰将门反关上了!邱敏急着又往窗边跑,却被来人先一步拦下。
“为什么躲着我?”沐泽沉声问。
邱敏低垂着头说不出话来,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沐泽一见她哭就心疼,自责地说:“你是不是怪我那时候没保护好你,害你受了这许多苦楚?”他执起邱敏的手往自己身上打,“你打我好了,有什么气就往我身上出!”
邱敏连连摇头,流着泪道:“不是、不是怪你……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这样、这样……”
“这不是你的错!”沐泽将邱敏抱进怀中,“是我没用,我没保护好你!”
邱敏靠在沐泽怀中哭得泣不成声,大半年来的委屈找到了宣泄口,就像洪水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沐泽沉默地抱着她,任她发泄哭泣,直到她苦累了,才将她抱至床上休息。
邱敏靠在枕头上,细看沐泽,大半年不见,他看起来高了些,也更瘦了些,想来这些时日为了对付卢琛,他也是殚精竭虑。
沐泽抬手替邱敏理了理鬓边的乱发,柔声说:“过去的事,咱们就忘了,反正卢琛也死了,以后我们两好好过日子,把国家治理好,这样我死后也有脸去见列祖列宗。”他顿了顿,手轻轻地放在邱敏腹部:“至于这个孩子,你就把他生下来,我既能治理一个国家,还不至于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他看邱敏脸上有不甘之色,又道:“大夫说你的身体经不起再流一次胎,把孩子生下来,才能调养好身体。若你不想看见这个孩子,等生下来后,我就让人远远送走。”
邱敏闻言,又沉默地流下两行泪,沐泽替她擦了擦眼泪,“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不甘心生下这个孩子。但人生在世,哪有都一帆风顺的,总要受些波折,尝些委屈。你看我从小没了娘,爹不爱,还被抛弃过,挨过打,瞎过眼,被人暗杀过,差点丢了命,最后不也都放下了吗?你也想开些,凡事都向前看,未来,还有幸福在等着我们……”
邱敏点点头,偎依进沐泽怀中。过去总是她在开解沐泽,现在却是沐泽开解她。他真的长大了,成熟了,成为一个有担当,能扛得起责任,让人依靠的男人。
她去了心结,终于下定决心将孩子生下来。
对于腹内的胎儿,邱敏一开始是抱着厌恶的态度,对于她来说,这个孩子是屈辱的印记,所以准备生下来就让人远远送走,眼不见为净。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胎儿渐大,她心中渐渐产生了些不舍的情绪,不管怎么样,这个小生命身上还有她一半的血,当第一次感觉到胎动的时候,她甚至产生了这是腹内孩子在跟她“对话”的奇怪想法。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到了临盆的日子,半夜开始阵痛,邱佩兰事先就备好了产婆以及生产准备,等到侍女来报,有了心理准备,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邱敏一开始还有些紧张,担心会不会发生胎位不正或者脐带绕颈这些事,古代又没有剖腹产技术,却没想到生产的过程意外顺利,从阵痛到生完,只用了一个多时辰,连产婆都夸这个孩子乖巧,不折腾母亲。邱敏回忆起怀这个孩子的过程,他确实很“乖”,她连孕吐都很少,全程怀得很轻松。
小小的孩子包裹在襁褓里,全身皱巴巴的,跟只小猴子一样,邱敏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在怀这个孩子期间,她因为心里不喜,每天吃得很随意,邱佩兰说要吃些补的,她也没理会,导致这个孩子在胎里就没什么营养,生下来连五斤都不到……
她打开襁褓看了看,是个男孩。
小北托邱佩兰进来问邱敏,是否要将孩子送走。
邱敏抱着孩子一阵沉默,没生下来前,她确实是不想留这个孩子,因为怕看见他,就会想起自己所受得屈辱,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人死都死了,连灰都没有,她的恨也散得差不多了,如今面对这个孩子,她想不起曾经的屈辱,只知道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邱佩兰看出邱敏舍不得,顺着邱敏的心意道:“要不就留下来吧。我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养,什么时候您想他了,我就抱进宫里给您看。”
邱敏流着泪点了点头,把孩子交给邱佩兰:“以后他就是你的孩子,若不听话,你该管就管,该打就打,不用顾忌我。”
邱佩兰欣喜地抱过小孩,这孩子天庭饱满,眼睛像邱敏,又大又黑,其他地方看不出像谁,但长大后必然是个漂亮的男子。
“您给他起个名吧。”邱佩兰道。
邱敏看了看窗外,鸡方叫了三遍,太阳快要出来,黑暗将退,于是道:“就叫昕吧。”
邱佩兰低头想了想,笑道:“我夫君姓黎,黎昕,是个好名字。”
邱敏看着孩子,缓缓道:“希望他能永远生活在光明中,阳光朝气,不被黑暗浸染。”
承天四年玄月望六日,帝大婚。
邱佩兰领着一干侍女,替邱敏将繁琐的礼服层层套上,礼服繁琐,长长的下摆跟孔雀尾似得拖在地上,若没有人牵着,一不小心就能摔狗啃泥,那就丢脸丢大了。
皇帝的婚礼万众瞩目,参与婚礼的人,除了文武百官,还有各国使节,并且凤舆从邱府前往皇宫的路上,道旁还有无数百姓围观。
所以一干服侍邱敏的人都很紧张,就怕出了岔子丢了皇家的脸面,那就等于丢了自己的脑袋。
邱敏也很紧张,她从半夜就起床做各项准备,然后梳妆打扮,平日她极少涂脂抹粉,今日大婚,不得不在邱佩兰的“蹂/躏”下,抹了厚厚的一层铅粉,脸颊擦上鲜红的胭脂,点了樱桃小口。再戴上起码有十来斤重的头冠,那头冠纯金打造,嵌了好几百颗宝石,珠光宝气华贵异常。邱敏心道也好,戴上这个亮瞎眼的头冠,别人估计就看不清她的脸了,她也不用担心脸上的妆太厚会吓人。
时辰一到,邱敏在宫内派来嬷嬷的搀扶下上了凤舆。
邱敏透过轿帘的缝隙往外看,道路两边黑压压地站着围观百姓,估计有数万人,沿街的房子、商铺、树木都被休整过,上面扎遍彩绸,道旁植满鲜花,仪仗队、鼓乐队在前开路,迎亲的官员在后,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邱敏默默地看着,感觉跟唱大戏一样,她则是那个被摆上台给一众人观看的人偶,做什么动作,说什么话,都有人告诉她,她只要照着做,照着说,旁人就会露出满意的笑,至于她怎么想,那不重要。
等进了宫门,她远远地看到沐泽被打扮得异常庄重,在一群太监、侍卫的拥簇下走下龙驾,两旁早已等候好的王公大臣看到皇帝出场,立即跪地叩头,三呼万岁。
看着沐泽一步一步朝她坚定走来,不知怎么的,原本有些迷迷糊糊像木偶般被人一步一步推着走的邱敏,忽然意识回笼,找回了自我。
轿前的纱帘被拉开,沐泽朝她伸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修长、干净、且有力的手。
邱敏略微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放在对方掌心,立刻被牢牢握住。她抬眼看向沐泽,四目相对的瞬间,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安静了,天地间只剩下她和他,什么都变得不重要,只要他们能够在一起。
“走吧。”沐泽拉着邱敏走向龙驾,他们将一同前往奉天殿完礼。
“嗯。”邱敏轻声答应。
从此以后,她就是他的皇后,他们将相依相伴走过每一次晨钟暮鼓,日升月落。不论前路如何,哪怕风霜雪雨,只要有他相伴,她都能甘之如饴。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