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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着咖啡浓香的桌边,暂时出现了尴尬的沉默。
安德烈·琼斯转动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安会长,我不喜欢谈政治和理想,但是我仍然要提醒你一句。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无法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他们注定只能是食物链底层的牺牲品。如果你真想要拯救这些渣滓,你首先得用你自己的血,用你爱的人的生命来喂饲他们。最糟糕的是,即使你这样做了,也未必能让他们记住你的好,更不要说实现你的理想。用你的理性和常识印证一下我的话,你就能明白你们的信息*理想有多可笑。”
安秉臣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他从安德烈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种超然的冰冷,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是老头的肺腑之言。但是,他仍然忍不住开口回应:“这些底层生物的可鄙与可怜,并不能成为他们被欺骗和被压榨的当然理由。有人天资不高,有人一辈子运气都很糟糕,还有人过着野兽一般的生活,但是,这些都不是人吃人的理由。我们互助会有句话,伸手够不到太阳,不代表向往光明有错。这世界本来不该是这样,我和我的同志们,决定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我们有力量,也有信心,这个世界的生存秩序必须重新改写。”
“你的力量赐予了你强大的信心,老实说,这让我感到非常羡慕。”安德烈抿紧了薄薄的嘴唇,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们有力量,有信心,但你们的人还太少,也还需要足够的时间,为什么要拒绝更多的盟友呢?就我知道的情况来看,你们的敌人已经太多,远远超过了朋友的数量。对了,你们有朋友吗?”
安秉臣没有理会老头的奚落,只是微笑着注视对方:“琼斯先生,任何的强大和虚弱,都只是相对的概念。食物链顶端的分饼人,不会永远强大,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永恒的强者。正如您现在,风光显赫,可几十年前,您的曾祖父开创那个铁匠铺时谁能想到会有今天琼斯重工集团的局面?当我们把公理和正义注入到每一个人心中之后,那些所谓的强者就会在阳光下暴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那又怎么样,我所有的员工都知道我在剥削和压榨他们,他们同样可以选择辞职离去,但是真正有勇气这样做的人几乎没有。这就是人性,你明白吗?”
“琼斯先生,我真心希望,十年以后你还能这样坚持这个观点。”
“好吧,我会努力争取多活十年,到时候一定看看你的预言是否兑现。”
安德烈笑着,极富绅士派头地啜了一口杯中香浓的咖啡。
两个小时后,在展厅对面的会议中心,由组委会举办的本年度技术论坛峰会准时开始。
这种正式场合下的发言者,无论是专业领域素养还是用词遣句的艺术,都不是自由学术讲台上的志愿者们所能比拟。
体型健硕的罗德里格斯笑容可掬地站在讲台边,主持着整个会场按既定流程运作。
凯瑟琳显然是这里的交际花,她像一只穿梭于花丛中的蝴蝶,不停地介绍这一拨人与那一拨人相识。
她为安秉臣引荐的陌生人中,既有非洲最大的矿业集团总裁,也有nasa航天试验室的一帮学者,甚至还有一位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副总裁。
nasa的学者们压根没搭理安秉臣,这些高矮胖瘦的家伙们呼啦一下瞬间围住了沈莉,七嘴八舌中两下就把安秉臣给推攘出人堆。原因很简单,他们和互助会的工程部部长早已是互联网上的学术知交,今日真人相见,当然分外激动。至于频繁挡在中间的那个穿旧西装的毛头小子,学者们其实早想把这个不识趣的人扔出去了。
那位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副总裁准确无误地接住了被推攘出来的安秉臣,这位鹰鼻白发的老头身形健壮目光犀利,神态宛如一只作势欲扑的白头海雕。
作为全美利坚最大的军火商,以洛克希德公司军工技术打造的猛禽机械化特勤小队在十里铺全军覆灭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业界,并沦为竞争对手们争相传诵的笑料。这个笑话的最新版本是这样的——“洛克希德公司的ieu外骨骼机甲的唯一用途是把陆军特种部队的小伙子们送到中国人那里去当农奴。”
每当听到这样露骨的嘲讽,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高层人员们很难不会从心底萌生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忿恨。断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这可是古今中外的至理名言。但是,真正有眼光的经营者,注定不会被一些小恩小怨挡住眺望的视线。
“我听琼斯先生说,贵会已经掌握了埃米级工业生产线的技术。”那只白头老海雕握住安秉臣的手,鹰隼一样的目光紧锁住比他矮半个头的互助会会长。“其实我们可以联起手来合作,你们出技术,我们出钱出人,很容易就能把露西亚人从国际军工市场上挤出去。毕竟,他们才是你们真正的敌人,对不对?”
安秉臣吱吱呜呜敷衍了几句,找个机会正想溜开,却看见坐在远处贵宾席上的安德烈·琼斯正朝自己招手。那张桌边坐了一串年纪和安德烈差不多的老头儿老太婆,唯一不和谐的是坐在安德烈身边的比利·琼斯,那小子的年龄和这些老家伙差距实在太大,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刺眼。
根据智库的快速背景调查,比利·琼斯应该是安德烈采用试管婴儿技术打造的后代,这个推论完美解释了这对父子之间巨大的年龄差异。
“我们不该冷落了请来的贵客。比利,把你的位置让给他。”安德烈带着命令的口吻道。
比利一脸不快,站起身来,却故意把视线转开,看也不看安秉臣就此离去。
“这位是互助会的安秉臣先生。”安德烈把目光转向自己身边,一位形容枯瘦的老太婆:“这位是亚当斯工业联盟理事会的理事长、皮克钢铁公司的董事长克洛伊女士,她旁边那位是国际联合核电公司的兰顿先生。”
“又是一位年轻人,充满活力的年纪。”那老太婆和善地笑着,象征性地伸出手来和安秉臣握了一下。
“互助会的可控核聚变反应堆技术,让我的国际联合核电公司失去了百分之三十的全球市场份额。”克洛伊女士身边的兰顿是个头发稀疏的胖老头,他腆着个大肚子,脸带阴郁地审视着安秉臣。
“剩下的那百分之七十,依我看也危在旦夕。”安秉臣坐下后毫不客气地展开了还击。
听到这话,克洛伊笑起来:“看看,他还是只好斗的小公牛。”
“这是不正当竞争,你们试图通过倾销抢夺市场,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不追求利润的市场竞争行为,只能证明你们的居心叵测!”兰顿用右手指关节敲击着桌面,发出了恫吓。
“你高价兜售的技术,我免费送人,而且比你的更好更方便,这就让你着急了?我的免费赠送不是市场行为,我也从没考虑过要和你们竞争。当然,如果你不爽,可以去联邦法院起诉我,看看他们会不会受理这个案子。”安秉臣微笑着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让自己能够坐得更舒服一些。
克洛伊很快站出来当和事佬:“嗯,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分歧暂且放到一边,谈一些更有建设性的话题呢?”
安秉臣指了指台上正在代表互助会发言的秦子明:“我们的工程师现在谈的正是一个建设性话题。”
此刻,秦子明正在向所有人演示互助表的功能,他演讲的题目是。自从互助会对外公开发放互助表之后,这种智能通讯终端的登记注册用户迄今为止已突破了整整五千万人。
但由于对传统通讯产业造成了强烈冲击效应,很多深受其苦的通讯业厂商一直在或明或暗地抵制这种免费发放的高速个人通讯终端,各种妖魔化宣传滋生出许多真假难辨的谣言。例如互助表可能破坏各种电磁机械设备的正常运行,影响科学测量的数据取值,以及互助会打算利用这东西监控并统治全世界等等。
“这种东西,其实是一种量子场态通讯设备吧?”安德烈问道。
安秉臣摇摇头:“我们还不清楚它的基础技术,它的实际表现与当前的量子物理学并不完全吻合。”四元相位技术并不仅限于信息数据的传递,它同样也是一种可用来探测和扫描的侦察工具,但这些技术性的细节,他不想在这种场合下深究。
秦子明的发言,是对那些蓄意丑化和谣言的公开反击,每一次正面宣传,都将进一步推广互助表在全世界的普及。
“怎么不谈谈你们的那些足肢机器人?我对那东西还是有点兴趣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愿意花钱买几辆,当作我的个人交通工具。依我看,那东西应该比超级跑车更有实用价值。”刚才还在发牢骚抱怨的兰顿突然换了口气,一脸期盼地看着台上的秦子明。
“对不起,我们的很多东西,只送不卖。”安秉臣给这老头浇了一盆冷水。
“如果你们的足肢机器人也像互助表那样白送,我估计凯瑟琳女士就不会对你那么客气了。”兰顿吃吃笑着,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安秉臣。“安先生,你们这样蓄意破坏市场,肯定是交不到朋友的。”
“那得看兰顿先生说的朋友是个什么定义了。”
“免费的东西,来得太容易,大多数人未必会珍惜。”克洛伊女士给出了自己的忠告。“健康的市场行为,会自然地奖励那些创造发明者,让他们在获得丰厚报酬的同时,也让大众得到了技术所带来的各种便利。”
安秉臣摇摇头:“女士,可根据我的了解,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公司的利润分配结构根本不是这样的。拿大头的从来不是那些创造发明的技术天才,也不是一线的生产工人或推销员,你们可以猜一猜是谁?”
克洛伊女士绷紧了满是斑点的苍老面孔:“你很无礼,年轻人。经营和管理,同样也是一门深奥复杂的专业学科。我们这些人所拥有的一切,也不是大风吹来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对不对?”安秉臣笑道:“互助会愿意帮助所有有苦衷的人。我们将在会后向大家免费赠送两百块互助表,并愿意为亚当斯工业联盟名下的所有研发实验室提供通讯和数据传送方面的技术服务。”
“这些东西,并不是我们需要的。”克洛伊女士轻声道:“不过,我很欣赏你的绅士姿态。年轻人,让我们开门见山一些,好吗?亚当斯工业联盟有四十六家核心企业,包括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在内,有四十三家公司愿意拿出自己的部分股权,这些股权当前的市场价值大概在六千亿美元左右,我们愿意用这些钱,以及理事会的副理事长职位,来交换互助会的那种袖珍电池的专利技术。”
六千亿美元,那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资金。尚文琴主持的主体国开城印钞厂有八条生产线,每天产出一亿美元,需要二十年才能印出这么多钱。但是,如果能把开城印钞厂的生产规模扩大二十倍,那就是一年的功夫。如果扩大四十倍,那就只需要半年的时间。如果扩大八十倍,也就是三个月的时间。
钱,有时候真的只是个数字问题。
问题是,钱永远不是最终目的。可以用钱购买的资源,那才是货真价实的财富。如果财富的数量是固定的,印再多的钱也不能让那些财富增加。
可是就目前来看,互助会需要钱吗?
之前最具威胁性的粮食危机早已不复存在,可控核聚变反应堆保证了近乎无限的能源,金属矿藏也远没有达到供不应求的地步。这种情况下,就算把全世界的钱都攥在手里,也还得别人肯卖给你才行。
看到安秉臣嘴角掠过的一丝笑意,克洛伊继续说了下去:“当然,这些钱对你们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是,那不仅仅是一笔巨额资金,它们还意味着机会和盟友。互助会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亚当斯工业联盟的精英们同样也有不少人对这个世界很不满意,我们为什么不能携手走上一条通向成功的未来之路?”
“美国政府会同意这样的交易吗?”安秉臣漫不经心问道。
“我们可以把股权通过第三方转给贵会名下的商业公司,这在法律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即使有一些小小的障碍,亚当斯工业联盟也有办法克服。你大概不会相信,国会大厦里的每一位议员,都和我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我们的朋友。但是,联邦政府参众两院百分之八十六的议员都愿意倾听我们的声音,这个数字应该有很强的说服力。”克洛伊女士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互助会会长的面部表情。
“你们的能量可真不小。”安秉臣笑着评价道。亚当斯工业联盟的触角已经渗透到联邦政府的每个角落,但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这种巨大的反差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的证明。
“为了生存而已,聪明的人必须想办法走到时间前面。”安德烈·琼斯补了一句。
“我们都是些守规矩的生意人,我们喜欢用公平的方式做交易,互惠互利才是长久之道。”国际联合核电公司的兰顿先生把两只手摊放在自己肚子上,他的右手食指不经意地敲击着,透露出内心的小小焦躁。
安秉臣清了一下喉咙:“克洛伊女士,你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六千亿美元的股权,亚当斯工业联盟理事会的副理事长职位,看起来似乎很诱人。但是,互助会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兰顿先生喜欢公平的交易,互助会也喜欢公平的交易。抛开我们双方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分歧暂且不提,这笔交易并不能带来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这样的交易,对互助会没有意义。”
兰顿先生弹动的食指骤然停下,克洛伊女士和安德烈·琼斯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难道,掌握大半个世界的工业力量,还不够吗?”克洛伊皱眉问道。
“整个人类的未来,和所谓大半个世界的工业力量,孰轻孰重?克洛伊女士,你真当我是个乳臭未干的傻小子吗?”安秉臣毫无绅士风度地变脸反问。
互助会在全世界推行可控核聚变反应堆技术,无论这种有条件的输出是否可以坚持下去,随着可控聚变反应堆的数量日益增多,原本紧缺的能源对人类来说不再是个问题,而具有极高储能比的双极电池的重要性却立即凸显。
能将反应堆输出的能量转储到各种应用单元中的,除了庞大的有线输电网络外,就只有双极电池可当此重任。如果没有聚变反应堆,热核裂变反应堆、传统的火力、水力、风力、潮汐发电站同样也能提供能源。然而,没有一种东西可以取代双极电池的地位。
双极电池就像一块弹簧垫脚石,有了它,露西亚人的聚能光束武器系统可以将威力提升到夸父ii型的水准,许多发达国家测试n年都无法进入实用阶段的电磁炮可以马上投入现役,现有的各种民用电动车的续航航程也可以轻松突破上万公里。
说双极电池是人类的未来,还真是一点没有夸大其词。
亚当斯工业联盟想用一摊价值六千亿美元的陈旧家当,来交换双极电池的无价技术,这对互助会来说可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那些唬人的股权既是财富,也是责任和义务,亚当斯工业联盟甚至可以藉此继续从互助会吸取更多的尖端技术。
最糟糕的是,当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拿到双极电池核心技术后,没有人可以保证他们的产品不会流入互助会的敌人之手。
星台赐予互助会的信息和技术,绝不能落到敌人的手里。
所以,克洛伊女士提出的交易条件,对安秉臣来说完全等同于不可接受的痴人说梦。
“看起来,我们对互助会的了解存在着很大的误会……”克洛伊女士喃喃自语道。
“克洛伊女士,我能理解你们的良苦用心。亚当斯工业联盟的精英们,应该都是一些极具生存智慧的聪明人。但我衷心希望,你们能把目光从财务账本和专利授权书上移开,朝窗外的地平线多看两眼,看看我们正在勾勒的未来景象。”
“如果你们真的看明白了,互助会愿意随时接纳你们加入共同迈向未来的队伍。到那时候,你们将和十里铺的无数武装者们一样,可以无偿获得双极电池,不需要什么六千亿的股权,也不需要副理事长的职位。”
安秉臣说完这番话的同时,台上的秦子明也正好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会议厅里响起的掌声寥寥无几。安秉臣随意扫了一眼,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听众在鼓掌。
“人类的惯性,短时间内总是难以改变。”安德烈注视着走下讲台的秦子明,嘀咕了一句:“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兰顿的脸色写满沮丧,安德烈的微笑也变得有些僵硬,只有克洛伊女士还勉强保持着自如神态。看到已经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安秉臣站了起来:“今天与各位的交谈,让我长了不少见识,真是荣幸之至。”
“你是一个骄傲而顽固的年轻人,但我希望下一届年会上还能看到你和你的朋友们。”克洛伊抬起脸看着安秉臣淡然道,仿佛对失败的谈判毫不介意。
“如果这算是理事长的正式邀请,我可以郑重承诺,我们肯定还会再来。”安秉臣从经过的侍者手上接了一杯香槟,转身走向已被媒体记者们团团围住的秦子明。
那些手持摄像机和照相机的男女们扭头看到走过来的安秉臣,顿时发出惊讶的哗然声。费城离纽约不算远,这些记者中有不少人去过联合国总部采访,他们大多认得这位互助会的会长。
“是不是抢了你的风头,真是不好意思,嘿嘿。”他拍了拍秦子明的肩膀。
“会长先生,您对最近美国南部出现的怪异藤蔓植物有何看法?有传言称那是属于互助会的东西,阁下有什么想要说的?”
“安会长,三天前印度尼西亚发生大地震和海啸,那是不是因为互助会在测试某种新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新加坡警方逮捕了一位自称是您伯父的华裔人士,请问此人是否真的是您的亲戚?”
“我……”面对冰雹般涌来的各种问题,安秉臣突然产生了一种严重的无力感:“我看,我还是无可奉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