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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午夜时分,沈墨慈惊恐而绝望的尖叫声充斥着整个山谷。
“阿慈……”
平王抓过沈墨慈挡在身前,只是面对危机时下意识的反应。从小父皇和母妃便教导他,他是皇子,身份与常人不同。幼时住在宫中,母妃只因宫女端汤时不稳,洒在了她心爱的皮裘上,便命人将她拉出去杖责。至今他仍清楚地记得,那宫女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后背,以及逐渐弱下去的呼吸。
虽然有些话没有人明着说,可耳濡目染之下,平王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要贵重。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任何东西都是可以牺牲的。是以方才陆景渊刀尖戳向面门时,他下意识地从旁边抓过来东西抵挡。
可怎么偏偏是阿慈?
很重视自己的性命是真,可平王还没有心硬到那地步。先不说阿慈是他到目前为止最满意的女人,单是她为帮他完成父皇交予的任务,用尽心机取来沈家百年积累,此等情谊也让他不禁心下动容。
他怎能伤了阿慈?
“阿慈,本王只是一时情急,并非有意。”
这话对沈墨慈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的脸已经毁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传来,细细摸着流血的地方,那么长一道疤横在脸上,日后莫说再用这张脸做点什么,甚至连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都成了奢望。
如今她好希望自己能失去理智,扑到平王身上连捶带打,歇斯底里般宣泄心中悲愤,好生痛快一回。
然而从会说话起,她便被姨娘强迫着讨好沈金山。随着一天天长大,她早已习惯性地去算计每一个人。无论再恶劣的情况,她都会下意识地权衡利弊得失。就算如今绝望悲哀至此,明明她很想宣泄情绪,可尖叫之余她脑子里却自觉地开始想:
毁容已成事实,大闹一场固然痛快,可闹过之后她还能做什么?沈家不能回、名声荡然无存,就连向来自信的容貌如今也被毁个彻底,现在她还有什么?如今她有的,似乎只剩下平王的愧疚。
那何不以退为进,好生利用这份愧疚?
“殿下,我的脸。”捂住脸,沈墨慈哀哀凄凄地说道,话语中的幽怨让本就愧疚的平王心里更是软成了一汪春水。
“阿慈别怕,本王一定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殿下。”手未遮住的地方,沈墨慈完好的另一只露出些许矛盾,最后却悉数转变为叹息和感激。
明明很想扑上去狠狠撕咬踢打,酣畅淋漓的报复,可事到临头个人意志还是屈从于多年养成的本能。柔弱的姿态,委屈的音调,直听得平王又悔又恨,后悔自己怎么会抓阿慈过来当初,恨陆景渊如此心狠。
人都是容易原谅自己的,纠结于悔恨中,平王很快原谅自己的过失,转而将矛头对象陆景渊。
“你竟然真的刺下去,本王不仅是你舅舅,还是朝廷钦封的亲王。”
听到这话时沈墨慈心里一咯噔,太上皇派来的高手已经离开,如今营地里全是昏迷过去的烂醉鬼,这些醉鬼即便醒来也没什么用。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这样硬碰硬,小侯爷又岂是吃素的。
“殿下,算了,好在小侯爷刺中的只是阿慈,您无事就好。”
沈墨慈初经人事,不知自己的超凡魅力,同样也低估了此刻自己在平王心中地位。
她越是忍让,平王愧疚之心越重,连带着男子汉气概也越发爆棚:“阿慈放心,本王今日定要为你讨个公道。陆景渊,你……”
“恩?”
被他手指头指着,陆景渊从鼻腔中哼出单音。
平王有些色厉内荏:“阿慈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你竟然下得去手?”
“弱女子?”
陆景渊如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且不说她是黑寡妇还是弱女子,若是本候没记错,方才是你将她抓过来挡在身前。本候并非粗人,原本只想吓唬下你,可突然间刀前出现个人,收不住手才酿成如此惨剧。不然你以为,凭本侯功夫,她只是脸上开花?”
边说着陆景渊边看向沈墨慈的脸,方才他不仅故意没收手,而且还刻意控制角度,恰好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最长最明显的疤痕。不仅如此,下刀时他还控制好力道,刀尖微微上翘。左右转换角度挑起一层皮,这样一来原本细细的伤痕瞬间变宽。
以他跟随空海大师多年所学,以他那天下顶尖、妙手回春的医术,都无法祛除如此明显的疤痕。
但平王却不知道此点,这会他只想着,陆景渊都能打败父皇贴身暗卫,一身功夫肯定不俗。若他当真存了杀意,阿慈肯定不止脸上留疤。越想越觉得他没骗他,平王好不容易转移的怨恨突然没了着落。
“是我害了阿慈?”
“不然呢?”
不,肯定不是他。想到阿慈对他那么好,都已经受伤了还在宽慰他,平王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不对,是你害了他。本王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朝廷钦封的王爵。你拿刀刺过来,就是谋杀,是大逆不道。”
对!就是这样!陆景渊就不该朝他挥刀,全是他的错,平王几乎无力承受的悔恨终于找到了新的理由。
看清他的意图,陆景渊没再多说话,而是直接朝后面暗卫打个眼色。在平王强撑的神色中,陆平领着其他三人上前,轻松将他与沈墨慈擒拿。
“陆景渊,你这是在谋逆!”平王气急败坏道。
沈墨慈皱眉,小声劝道:“殿下,好汉不吃眼前亏。”
“阿慈,你别怕。待回到京城,本王定要好生参他一本。”
这话你倒是回京城后再说,如今这种情况,在小侯爷跟前说这种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沈墨慈心中暗急,可到如今山穷水尽,任凭她想得再明白,也已经没有任何法子。
“参本候?本来还只想暂时将你二人收押,可既然平王殿下如此说了。你们,好生招呼,别弄死。”
捉拿两人的暗卫中,正有昨日折磨宋钦文的那两人。两人精通各种刑罚,只不过自打跟着小侯爷后,因为侯爷太过神机妙算,一身本事很少再有机会用出来。昨日拿宋钦文开胃后,瘾头被勾上来,这会眼见又来两盘菜,两人如蚊子见了血般。
“遵命。”
拱手抱拳称是,捂住平王与沈墨慈嘴将他们拖下去,跃跃欲试的两人开始大展拳脚。
刑罚一道,最高境界在于表面上看不出痕迹,却又能让人疼到骨子里。将人拖到不起眼的帐子里后,暗卫将他们哑穴一封,又在嘴里塞上布条防止咬舌自尽。见到这幅架势,连经历过暗卫刀山火海训练的陆平都面露不忍,扭头走向帐边,求个眼不见为净。
刚被拖进帐子里,堵上嘴时平王还觉得没什么。暗卫他见多了,不过是他父皇的奴才,他们定不敢对他做什么。可随着他面前之人将手指头掰得咔咔响,伸手朝他肩膀抓来,剧烈的力道下,手指好似要活生生穿透琵琶骨。
好疼!
父皇、母妃,快来救救儿子。
平王这边还算好的,毕竟他是皇子,暗卫下手时总还顾着点分寸,可沈墨慈就没那么好命了。这些暗卫跟陆景渊来青城的目的是什么?征募军饷!这么多人前后辛苦了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才把征募军饷宴办成。终于等到结果子的时候,沈墨慈先是办暖锅宴打算半路截胡,被他们英明神武的小侯爷识破后,竟然来招釜底抽薪,掏空沈家,只留给他们一个空架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听说她还跟小侯爷师妹有些过节?不对,是她几次三番挑事,侯爷师妹大度容人不计较。胡姑娘不计较,他们计较,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至于功劳嘛,他们做好事不留名。
越想暗卫出手越来越重,女子身子骨本就不如男子结实,加之沈墨慈多番遭逢变故,忧心忡忡之下没休息好,根本禁不起折腾。还没几下她就已经受不住,可她哑穴被点,想喊都喊不出来。想咬牙忍忍,嘴里塞着满是腥臭味的裹脚布。疼到极致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时,总会有一双手及时点她各处穴道,让她逐渐混沌的精神恢复神智。
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不在叫嚣着疼痛,神志清醒下,她感觉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那么漫长。
不该是这个样的,明明一个月前她还是东林书院女学首席,在内她是孝顺能干的乖女儿,将沈家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外她才德兼备的形象已成,为青城百姓交口称赞。那时她已知道墨大儒很快要来东林书院讲学,已暗暗准备好方程破题之法。
按照早先布置好的,她应该被墨大儒收为徒弟,声望进一步提升的同时,交好潘知州。然后借由这场倒春寒,她从潘知州手中拿到黑炭,又借宋钦文之手得到胡家千亩桑林的桑蚕叶。由沈金山出面控制住青城所有生丝,逼迫胡九龄不得不进京。
然后……
很多片段在沈墨慈脑中一闪而过,虽然看不真切,但她能感觉到,在那里一切都按她的预期进行。
汗珠顺着额头,滑入脸上还未结痂的伤口,真实的刺痛感传来,唤醒她迷离的神智。一股尿骚味传来,混合着放屁拉屎的声音,连番折磨下,处于极度惊恐中的平王已经大小便失禁。
昏暗的帐篷、臭烘烘的味道,还有旁边冷脸施刑的暗卫,这一切与她设想中完全不一样。
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身体上的折磨就算再重,都不及心理上的摧残和折磨。想象与现实差距太大,此时此刻沈墨慈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在暗卫的折磨中软趴趴地倒在地上,闭眼彻底陷入黑暗,她整个人周身笼罩着一股死气。
让她死了吧,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阵阵的疼痛起来,连带着心中的挫败感,如今她真正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她的死志是如此明显,甚至连站在门边的陆平都感觉得到。怪不得小侯爷特意嘱咐“别弄死”,看来他老人家早已料到此点。侯爷那般年轻,连媳妇都没娶,叫老人家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不管了,总之小侯爷英明神武。
再次被属下脑补过度的陆景渊,此刻正带人彻查整个山谷。
山谷中最厉害的侍卫便是太上皇后派来的人,在他们走后,整个山谷几乎陷入空防。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平王不是什么硬骨头,更别指望跟着他的人有多威武不能屈。几乎是平王刚被人带走,一直暗中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其他人便赶紧走出来,竹筒倒豆般把所有事说清楚。
陆景渊顺利接管账册,以及那些尚未来得及处理的房契约。打开随意扫两眼,发现没什么问题后,他点头。
“继续,先把这些做完。”
“侯爷?”来人疑惑地看向他。
陆景渊照搬刚才平王的话:“平王殿下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朝廷钦封的王爵。难道……他的话你们不听?”
“可殿下命我等暗中处置沈家家产。”
将手中房契往旁边桌案上一扔,陆景渊看向账房,“要这个?给你们!按平王说得做,所有东西都在这,限你们两日内赶完。”
“两日……”这也太赶了吧,平王给他们的期限可是半旬,足足比现在多了一倍。
“恩?”
陆景渊疑惑的看过去,虽然他面容平静,也没说什么狠话,可一身玄衣的少年站在那,就是无形中给人压力。
“小的定不负侯爷……不对,是平王殿下命令。”
得到肯定的答复,陆景渊转身离开。平王好享受,营地主帐布置得很是豪华。陆景渊进去转一圈,成功从枕头边找到了平王私印。嫌恶地看了眼屏风后面流过来的水渍,正打算转身离开,耳尖地听到屏风后面动静,他一脚踹翻,看到了狼狈躲在后面的宋钦文。
“你怎么在这?”
“侯爷。”
宋钦文是偷偷溜过来看沈墨慈的,白天人多,未免引人耳目,他只能半夜三更过来。可还没等他潜入帐子,就听外面传来金戈碰撞的声音。刚想出去保护阿慈,扭头的瞬间他看到了熟悉的两抹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在东山上对他百般折磨的那两人。
一腔男儿气概如滴落在烧红烙铁上的水般,在抽气的瞬间不见踪影。下意识地逃进帐子,将略显酸疼的身体团成一团,他安安静静地缩在屏风后,大气都不敢出。
这会被小侯爷瞧见,他整个人更是跟鹌鹑似得,低头缩脖子站在他面前。
“不去救沈墨慈?”
救!当然要救,可他拿什么救?
想到这宋钦文扑通一声跪到他脚下:“侯爷,我知道您这样做全都是为了表妹。”
他怎么会知道?虽然一直在帮那丫头,可陆景渊自问自己做得还算隐秘。毕竟他可是为征募军饷前来,对青城最具影响的绸缎商——胡家友善些也说得过去。甚至他都骗过了那丫头,没想到竟会被宋钦文看出来。
他当真对那丫头无意?
“可如今阿慈已经这样,她已经伤不到表妹了,您就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吧,我给您磕头了。”
虽不至于无情,可他对那丫头的情谊也就这点了。看明白后,陆景渊心中飞速闪过一抹算计。
“男儿膝下有黄金,见你心诚,本侯可以放她一条生路。不过天上不会掉馅饼,本候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阿慈有救了!阿慈帮了他那么多次,他终于也能帮到她,激动之下宋钦文连忙保证:“还请侯爷吩咐,钦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被他热切的眼神看着,陆景渊只觉一阵恶心。那丫头到底什么眼光,前世才会看上这么一个人。鄙夷过后他又有些自得,本候品貌才学哪样不比他强,只要那丫头不是瞎的,肯定知道该怎么选。
“稍后本候会送你回青城,只要你回去后一口咬定,沈家失窃之事为平王所为,三日后本候便会放沈墨慈回去。”
阿慈是为救他才委身于平王,宋钦文不恨沈墨慈,但对“趁虚而入、强取豪夺”的平王却心怀不忿。且此事本就与平王脱不了干系,出言作证,既能救阿慈、又能为自己出一口气,这会宋钦文只觉有些不切实际。
“就……这么简单?”
“对,不许提及本候,不然沈墨慈……”
祸水东引,宋钦文终于明白了。可想到阿慈安慰,他郑重地点头。
说通他后,陆景渊带他出去,路过旁边帐子时顺便将平王丝印交给账房,然后又命暗卫送他回城。站在山崖上,就着月色看着山路上逐渐走远的两人,陆景渊陷入沉思。
拜师仪式前代为授课时,看着浮曲阁内各色精致大气丝毫不输侯府的摆件,他隐隐预料到,胡家家财或许不止是前世他从沈家查抄出来的那点。这段时间他暗中观察,从胡府摆设以及阿瑶吃穿用度等等细节处渐渐确定此点,直到今日胡九龄毫不在意地拿出一百五十万两,他终于彻底确定。
前世他已经查得很是细致,在查抄沈家后,冥冥中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刚打算继续查下去,却突然中了别人暗算,再醒来时已然重生。
先前他只以为那暗算是因树敌太多,毕竟朝廷那边胡家之事已经结案,而他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可重生后事情一步步发展到如此地步,他心中的那点感觉越来越强烈,一定是幕后之人想掩盖什么。
到底是什么?
前后两世唯一的线索都在前世侵吞胡家家财的宋钦文和沈墨慈身上,即便他再想让他们死,现如今也得留他们一条命。
山路上人影彻底消失,想明白后陆景渊收回目光,他没有往回走,而是沿着山谷往外,一直走到了123言情边上。随着他走过去没多久,东方启明星亮起时,江边驶来一条船。从江面上望去,这条船并不显眼,可乘小船上去后就会发现,船上满满都是发光的黑炭。
“去青城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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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月色下,沈家大宅也很不平静。
下午当着青城所有人面出丑后,饶是沈金山脸皮再厚也挂不住。狠狠地瞪了眼孙氏,他气咻咻走回沈家。他这人有个习惯,但凡心气不顺时,喜欢抱着装有沈家房契的匣子念叨。
这会他心气何止是不顺,简直是堵死了。所以他不止念叨,还打开了匣子。
这一开可不得了,里面半匣子房契没了。对于一个守财奴来说,这等打击,远比方才当着青城百姓面说出自己这些年所有丢脸的事,整张脸彻底被扒下来还要重。天旋地转之时,他看到了落在匣子角落里的卡子。
“孙氏!”
带着护院他气咻咻地走到后宅,而孙氏也不会吃这哑巴亏,后院丫鬟婆子顶在前面,隔着全府下人夫妻两人再次上演唇枪舌战。一番激烈的争论后总算是弄清楚了,是沈墨慈搞得鬼。
“还不是你惯着那破落户,和她生的小妖精。”孙氏咒骂沈金山宠妾灭妻。
“明明我已经把她赶回祖籍,还不是你带她回来,失窃之事你别想跑了。”沈金山指着发妻鼻子,如看仇人般。
好在夫妻两人各怀鬼胎,前者想着得赶紧掌握起库房,后者则想着赶紧找回沈墨慈,这仗总算没吵起来。
随后势不两立的两人分开,一个悄悄潜入库房,另一个则是派人四处打探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后半夜,沈金山听说宋钦文被送回城。顾不得宵禁,他忙赶过去拦下他,问出来的结果却让他心下一凉。
平王逼迫阿慈偷走了沈家大半房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