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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舒一语道破天机。
陈元康虽未说话,但显然思之甚深。
“不想。”高澄毫不犹豫回道。“何必居此骂名。”这话不论真假,但崔季舒和陈元康都明白这是一时之论,时机不到而已。
“世子观今之局势作何感?”陈元康问道。显然他是有备而问,只求异同。
“二兄与我亲如骨肉。我心之忧自然无所欺。”高澄倾心而言,“且不说天下,就是大魏之内也变幻莫之测也。”他似乎是头痛,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额头。抛却少年愁,他已经让人忽略了还只是少年而已。
“事要一件一件做。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清除萧墙之乱。”高澄把话题又转了回来。“长猷兄,侯景其人我深知也。兄所言极是,但此人并非不可用。倒是关西贺拔岳再加上夏州宇文泰,这二人时阴时晴,若寄若离,孤傲难测,总不是一心之人,又难以真正驾驭,这才真是心腹之患也。”
“世子的意思是,利用侯景?”陈元康问道。
“侯景心里对贺拔岳和宇文泰早有芥蒂,况且他与秦州侯莫陈悦一直交往勾连。侯莫陈悦同在关中,贺拔岳势大,岂能无怨?”高澄道。
“只是侯景并不好利用,也怕不肯为我所用。”陈元康虑道。他心里已经在想怎么去说服侯景自愿去做这件事。
“此大事也,所以我欲托之于兄。”高澄道。“侯景虽为人奸滑,但深明厉害,若是对他性命相关的事,期以祸福他自然明白。我也并不是要利用他,长猷兄不觉得这是帮了侯景吗?他岂有不愿的?”
“世子教诲,元康醍醐灌顶。”是啊,高氏忌惮贺拔岳和宇文泰,难道侯景就不忌惮?陈元康立刻心思通明起来。
“各取所需而已。兄此去也并不突兀,我与他早有论在先,他心里自然明白。”高澄想起宇文泰与长公主元玉英大婚那****与侯景的密议,心里还是觉得比较有把握。
陈元康也在心里思量着如何把此事做得顺理成章。
议事毕,出府来。崔季舒与陈元康并辔,问道,“元康将军这就要去博陵吗?”
陈元康想了想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崔季舒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如何与侯景交涉其事?”
“晓以利害,分明利弊。”陈元康若有所思道,“必要让他知道世子大度容人。他自然明白贺拔岳和宇文泰则未必容得他。”有勇有谋,临事不乱,陈元康确实是任大事之人。
“将军一路保重。”崔季舒拱手而辞。
陈元康策马而出,忽然又刹住了,调转头来向崔季舒道,“世子待我如骨肉,日后我必以命相报。叔正你也自然明白荣辱一体,此去博陵有我,必让世子事成。洛阳便交由君了。”
崔季舒不敢玩笑,明白他话中深意,他自己也深以为此,“元康将军只管去,崔季舒自然为郎主效全力。”
关中,无定河边风沙漫天,统万城就在沙漠之中。见惯了洛阳繁华,元玉英觉得统万城并不大,且孤寂清冷地蛰伏于沙漠一隅。此城本是百年前大夏国都,大单于赫连勃勃所建。昔日匈奴故国早已灰飞烟灭,今日统万城是夏州刺史宇文泰的州治所在。长公主元玉英在统万城居住刚数月而已,平日深居简出,今天是第一次出府门,也并未在城中招摇过市,只是在城墙上远眺以慰己思。
天空清澈透明,蓝得耀眼,近于午时,日光正炽烈,倒不像是春日天气,仿佛盛夏将至,但早晚却又冷如冬月。元玉英一眼望去,不见洛阳,人影寥寥,到处都是丛生的沙棘。沙棘长得极不起眼,听说结出的果子桔红色,酸涩无比。想到这儿,元玉英忽觉口舌生津,有一种奇怪的惴惴不安感。
南乔匆匆上了城头,走到元玉英身边,在耳边低语,“殿下,驸马都尉回府了。见长公主不在府里,命长史于谨将军四处寻找。长史现正候在城楼下,说是这里风沙大,驸马都尉又特意吩咐,殿下近日多有不适,命长史寻找到长公主务必护送殿下早些回去。”
卫将军于谨,为人精明、做事利落果断,是宇文泰在夏州最得力的部属,现任夏州长史,城防大都督。这时宇文泰命他在统万城中遍寻妻子,元玉英也感受得到夫君宇文泰心里深藏不露的对她的珍视。
“知道了。”元玉英爽然若失地转过身来,毕竟思乡之情还是被打断了。
统万城内的刺史府第相比于洛阳城中的骠骑将军府实在简陋狭小,但宇文泰从未听到长公主元玉英有一句抱怨之辞。既便是随从长公主从洛阳来关中,驻于统万的随侍们也是如此。
宇文泰在府内院屋外廊下而立,一边沉思一边等着长公主元玉英回来。今日他刚刚接到了南阳王元宝炬派人从洛阳送来的密信。按惯例,如同以往,这是皇帝元修的密旨,托于南阳王的所谓私信之中。
密旨中皇帝元修的辞意非常明白。希望宇文泰促成大行台贺拔岳进一步平定关中,以便将来集中力量赴洛阳清君侧。于关中,河西流民不足患,秦州刺史侯莫陈悦虽然见小利而忘命却也极其惜身,胆小糊涂。倒是灵州刺史曹泥狂妄自大,势力实足,又唯己独尊,极其不易相与。曹泥骁勇而有谋略,几乎连大丞相高欢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贺拔岳。
宇文泰所虑正在此,恐急于一时,不但平不了曹泥,关中腹地反自遭乱。可关中不平,内不安又何能攘外?皇帝元修和元宝炬、斛斯椿、元毗、王思政等人只知道自己的难处,看不到别人的难处。以为事情做起来就如同说起来般容易,这也让宇文泰心生烦恼。
他心里的烦恼其实已经和长史于谨透露一二。于谨力主即刻奔赴上圭,不能在统万坐等消息。宇文泰虽未表态,但是心里自有主意。只是统万事情庞杂,也万万不能有失。他此刻是面上平静无波,心中早已波浪重重。
无意中一抬头,正好瞧见长公主元玉英已经回来了,后面跟着南乔等人。便迎上两步,站定了,等着元玉英走过来。元玉英也一进院子就看到宇文泰尚在沉思中的身影,便加快了脚步走上来。
“夫君可是有什么要事?”元玉英一边挥挥手让不相干的人都出去,一边急急问道。能让宇文泰沉思的要事很有可能就关乎洛阳,关乎她的弟弟、皇帝元修,她自然不能不关心。
“贤妻,你初至关中便到统万,近日水土不服,不妨多在府里歇息,少劳碌,少思虑。”宇文泰抚了抚元玉英的肩,示意她进屋子里去。
南乔明白驸马都尉的意思,默默一礼,守在门口。宇文泰和元玉英并肩进去了。
“夫君让我回来,是不是有主上的密信?”元玉英进了内寝,看门关闭,又追问。
“殿下,主上不曾下旨,是南阳王元宝炬有信来。”宇文泰话里意思很深,表面却极淡定。
“夫君,南阳王信中所言定然就是主上的意思,只是不好明发圣旨而已。夫君真的不明白吗?”元玉英面上薄嗔,急道。看宇文泰不语,又问道,“请夫君如实相告,南阳王信里究竟说了什么?”
元宝炬信里的话宇文泰没办法如实一一复述给元玉英。况且这事本身就背景复杂,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所以,宇文泰还是没说话。
“难道有人作乱,主上安危不测?夫君莫要瞒我。”元玉英见宇文泰沉默不语,更是着急。
“殿下切莫胡乱思虑。”见她竟有此误会,宇文泰不得不予以解释。“殿下与下官既是夫妻,就请殿下放下思虑,凡事自有下官处置。”宇文泰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不管是洛阳朝堂,还是关中一隅,他都自有主张,不希望妻子掣肘。
“夫君,”元玉英似乎也觉察到自己刚才有点过于着急,怒气太盛,便压抑了胸中邪气,语气略舒缓下来道,“你是皇帝之柱石,关中之股肱,凡事自有进退,我既为将军之妻,岂有不信。只是,”她语气又渐冷硬起来,“夫君是主上钦封之驸马都尉,我亦是大魏公主,主上于将军有恩义,皇帝是我同胞亲骨血,我又如何能置社稷、弃血亲于不顾,只看到自己眼前安逸,只顾到夫妻之恩情?也请将军体察、见谅。”
元玉英说着便觉得胸中闷气直上,忍不住抚了抚胸口。宇文泰见她面色苍白,甚是难受的样子,没再往下争辩,可究竟心中不快。皇帝元修把长公主元玉英赐与他婚配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但今日却如此之现实地看到元玉英心中实以大魏社稷和同胞亲弟元修为重,实在是让他心中凉薄。扶社稷之危,保关中之势其实既是相协的,又是矛盾的。其要点不外乎先后顺序和孰轻孰重的倾侧而已。其间全靠顺势运筹,使之顺理成章,自然一顺百顺,有大成之日。宇文泰心中自信有此运筹之才,也有把握之铁腕。这些他都不想,也不便去和妻子解释,也不愿、不能让皇帝元修和南阳王元宝炬、侍中斛斯椿等人知道得清楚明白。皇帝元修以己为重便也罢了,这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可是元玉英是他的妻子,自然与元修不同。
宇文泰心里有些失落,同时也在心里暗自嘲弄自己。自成婚之日起,他与元玉英伉俪之情深日笃,因此他心里无意之中竟自以为夫妻之恩情在元玉英心里必然最重。事与愿违,宇文泰心中恍然,直生出苍凉之意。
把一切隐忍在心里,只淡淡道,“殿下若有不适,还是好好休息……”他还想往下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南乔的声音。
“郎主,关中有人送信来。”
这是一个意外的消息,这么突兀地出现,让宇文泰和元玉英都心里略惊。
宇文泰走过去打开门,南乔递进来一封信,低语道:“大都督赵贵将军派人来给郎主送信,长史于谨也在外堂等候郎主。”
赵贵父祖出身大魏武职官吏,父为镇守代郡武川的良家子,并在此安家。因此,赵贵与宇文泰同出武川一地,从来便相亲厚。这个时候赵贵忽然送信来,必然有非常之事。也必有相告之言。宇文泰吩咐南乔安置好关中来人,便闭门读信。
看着宇文泰捧读来函,久久无声,只专注于那薄薄的一张纸,眉头已蹙,元玉英便感觉到事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