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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谨被内监引着穿越太极殿、宣光殿等重重正殿后直入内苑。虽然可以想见宫闱之华丽宏伟,但于谨还是被深深震撼了。此时正当春日,苑内绿树成荫,繁花似锦自不必提了,单是看气象就摆脱了寻常园林的文人气和刻意作为。
一山一水,洛川奔腾徜徉于御苑中添足了生气;浮玉之山不以高取胜,但有自然之鬼斧神工。草木不过是皮毛,楼阁亭榭不过是点缀。于谨心里甚是叹服,暗想从此御苑来看,大魏也不像是气数低迷,此后必定后继有人。
在这神仙境界中不辨东西地被引着进了一座高阁。于谨入眼便看到一位华服丽人赫然高坐在上,此时便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偌大的一座殿宇中便只剩下了他和这位贵人。看此人衣饰华贵,神态端庄旁若无人,面如满月,肤白胜雪,眉目如画,依稀之间与他见过的南阳王元宝炬有几分相似。
于谨大礼拜见,口中朗朗道,“臣防城大都督、夏州长史于谨拜见左昭仪。”
“起来吧。”立刻便听到座上丽人清脆的声音,带着明显易察觉的一丝欣喜。
于谨听命起身,昂然直立,目不斜视。
元明月笑道,“想必于谨将军和我兄长南阳王已甚相熟,不然不会认出我来。”
于谨不便过多解释,只答了一个“是”字。暗里觉得元明月不像是什么胸有城府之人,似乎也看不出来有涉政的野心。
“只是我兄长既然已经继任关中大行台,怎么于谨将军还是夏州长史?那不是驸马都尉宇文泰赠于的官职吗?”元明月像是似懂非懂地道。
于谨此时才明白,若真是精明之人断不会出此一问。偏是这不懂的人又有人肯宠着她,把这样重要的大事当儿戏才最可怕。这真不知道是该高兴的事还是该忧虑的事。
可眼下,对于元明月这个问题,于谨竟为难到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应道,“大行台刚刚就任,关中事为第一要务,如此方才不负了天子托付之恩。臣本就是骠骑将军属下旧部,不论任何职,总以大魏社稷为重。”
“于谨将军真是坦然大丈夫。”忽听一个高亢清亮的声音传来。
原本高踞上座的左昭仪元明月急忙起身,于谨便看到帘幕后已走出一个束发黑衣的年轻男子。看他气度宏阔便知不凡,再看左昭仪元明月行礼叫“陛下”,于谨还是有点意外。他只是原来没有想到大魏的皇帝元修如此年轻,如此仪表堂堂。这就是那个传说中受制于大丞相高欢和侍中高澄的大魏天子?于谨心里更好奇,更是疑虑重重。
元修昂然坐下微笑叫了一声,“于爱卿?”
于谨这才被唤醒,急忙行跪拜大礼道,“臣防城大都督,夏州长史于谨叩见陛下。”
“昭仪刚才问的好。”元修笑着看了元明月一眼。“宇文泰是孤的至亲,将军念旧主也算是念着孤。既然已入都,也就不必再回长安去了,宇文泰想来也是这个意思,就调任阁内大都督吧。”元修谈笑间便把于谨从宇文泰的旧部升为了自己的嫡系。
听皇帝谈笑间,于谨心里已经转了千百个心思。此时拿定主意,欣然道,“臣谢陛下简拔之恩。”
“起来,起来,不必多礼。”元修做了一件快意事,心中也甚是畅快。
于谨依命起身。
元修挥了挥袖子,于谨便见左昭仪元明月一怔,似乎略有意外,但还是应命而去了。元明月这个细微的表情让捕捉到的于谨也稍觉意外。看来皇帝是有话要说,只是没想到连元明月都被挥退了。
这时,殿中方只剩下君臣二人了。
“卿也不必谢孤,实是孤让卿陷于虎狼之地。”元修蹙眉道。此时于谨方看出这位年轻的皇帝眸中忧虑之深。“洛阳群凶四起,孤也是时时被逼迫,卿此来倒要和孤一起受苦了。”元修说着站起身走下来,走到于谨身畔看着他道,“卿是辅佐帝王之材,孤的眼力必不会有错。”
真心也好,试探也罢,于谨受天子如此之恩遇也难免心中澎湃。不必论及阴谋只以阳谋事君,坦陈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主上必有中兴大魏的一日。宇文使君在长安也必定辅佐大行台、南阳王殿下为主上中兴之有力柱石。”
元修似乎受到了鼓舞,也振奋起来。“卿可有中兴之策?”
于谨倒一沉吟。他心中不是没有谋划,但不知此时是不是进言之时。看皇帝殷殷相盼的目光,择时不如撞时,也许正是个好时机。于是一边思忖着一边缓缓道,“先高祖孝文皇帝从平城迁都于洛阳,主上作何感?”
元修脑子里如电光石火般一闪。高澄也委婉提出过迁都邺城。这于谨又是什么意思?他盯着于谨问道,“卿何意?”
于谨咬牙下了狠心,干脆明言道,“既然洛阳已是群凶四起,主上何必还与虎狼居于一处?何不趁早脱身?”
听了这个话,元修如醍醐灌顶一般又是另一条思路,方觉自己从前太痴。忽然拉了于谨的手,大笑起来,又极力压低了声音道,“孤大悟矣,孤大悟矣。何处可登极乐?”
这话说的让于谨心里一紧。登极乐不是什么好话,就算是脱口而出也算是忌讳。只是此时不便细究,于谨便也就忽略过去了,只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
元修仍然握着于谨的手,点头道,“孤得矣。”
“关中,天府旧都,坐观时局,再有南阳王和骠骑将军襄助,陛下必成齐桓、晋文之事。”于谨话不多,但是给皇帝元修展现了无比美好的远景。
“卿之到来,天助孤也。”元修也平静了情绪,只是仍然握着于谨的手不放。
君臣两个人在相见的第一天似乎就已经规划好了大魏的中兴之策。
傍晚时,早早的便天色昏黄下来,比平日天黑的早了些。不一会儿的功夫又刮起风来,裹挟着沙尘在整个长安肆虐。再过了没一刻,就连平时如锦缎铺就,鸟鸣虫唱、流水潺潺的朝云驿里也不能辨物,昏天黑地起来。
云梦台上萧琼琚倚于窗边的榻上假寐。她的心情此刻实在不能好起来。虽然她在建康时日夜思念的人此时就在咫尺,但是她心里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深渊是永远都逾越不过去的。既使在一起最亲密无间的时刻她也能感受到他满是热情之后的若寄若离。这让她心里更害怕,更失落,对于不能预知的往后有一种无滋无味的恐惧。
何况别离就在眼前。当初她离开建康时不计后果,如今终究还是要再回去。她的家,她的国,不是说舍就能舍的。再想起来,心里也还有一丝安慰,毕竟她得到过他了。也许以后还会有希望。这时心里又一时受到了自己的鼓舞而莫名地快乐起来。
狂风任性,沙石敲窗,羊舜华远没有萧琼琚那么轻松。她只身一人护卫公主千里迢迢从江南的建康到关中的长安,身上担着多大的责任她比谁都清楚。若是万一有闪失,回到建康不用皇帝问罪,就是她的父亲大将军羊侃也能因此而取她性命。
“阿姊,你说他今夜还会来吗?”萧琼琚依然倚在榻上未动,闭着眼睛慵懒地问道。
不用说,她指的“他”是谁,羊舜华心里自然知道。她和她之间几乎是没有秘密的。萧琼琚对羊舜华从来是知无不言,这也正是羊舜华心里最疼惜她的地方。她心里更明白的是,高澄对公主殿下的那份儿时远时近、若寄若离,她恐怕比萧琼琚看得更明白。他若真的在乎她,又何惧于一时的风沙?公主殿下为了这个北朝鲜竖子不惜一切从建康寻到长安,而云梦台距离此时高澄住的高唐观也不过是双目相望的距离而已。
“殿下不必担心。”羊舜华并未说破不必担心什么,她心里觉得这个鲜卑竖子对公主殿下甚是凉薄。她虽欲安慰公主,却不愿意说谎话来欺骗她,以图她一时喜悦,因此心里对高澄更加不耻起来。她的心被巨大的的重重矛盾交织着,以至于她看不清楚,也不愿看清楚高澄。
这时忽听窗上一声清晰的响声。
“是谁?”萧琼琚和羊舜华双双问道。
萧琼琚已从榻上起身,她满心里都是喜悦,自然以为是她心里的那个人来了,直欲向窗边奔去。
羊舜华的声音却冰冷如剑锋,这样的天气,更加深了她心里那一丝不好的预感。因此她格外警惕,更怕公主殿下有闪失。
羊舜华拉住了萧琼琚,萧琼琚不解地回头看她,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凭她的判断,此刻最安全的方式还是在房屋里不要出去。
萧琼琚也忽然想起来,每天夜里高澄来的时候都是崔季舒先来报信儿,而且崔季舒做事缜密,每次都会隔门称“殿下”,自报“在下崔季舒”等等。这样只听到一声响动便无声无息,恐怕只是被风吹起的什么东西误敲了窗而已。
萧琼琚重新坐回榻上,而羊舜华却仍然警惕地立于距离刚才响动的地方一个不远不近的适当处一动不动。
这时窗上又是两声巨响,显然比起刚才来声音要大。这绝不是风吹的,绝不会是有人无意为之。这次连萧琼琚都感觉不对了,有点紧张地站起来看着羊舜华。刚唤了一声“阿姊”,羊舜华立刻示意她噤声。
一切忽然都安静下来。安静了好久。似乎连风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萧琼琚完全不知所措地看着羊舜华。羊舜华则轻轻向窗边走了几步,意欲再仔细辨别一下外面的情势。此刻的她紧张到了极点。甚至深悔从建康出来的时候没有多带几个帮手。
“啪”的一声,在安静了许久之后忽然又是一声巨响。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萧琼琚浑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