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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舜华吓得迅速收回了手,心跳得似乎要爆出胸腔,控制不住地急速喘息着。高澄却用另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拉回了她的那只受了惊吓的手,慢慢贴在自己胸口上。
“我没有躲着你。”再也受不住他微笑而似乎洞晓一切的目光包裹在她身上。垂下眼睛回避了。停顿一息,呼吸渐渐平静,淡淡道,“世子与我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人,何必要回避?”
听了这话高澄一怔,竟没想到她心冷至此。索然无味地放开了羊舜华的手,又翻了个身,以背相对,冷冷道,“不相干?是我与你不相干,还是你与我不相干?”
忽然安静了。
高澄听不到背后有声音。终究不忍心,再次艰难缓慢地翻身过来。竟看到她俯首而无声垂泣。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若说不相干,可能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关系,或是最好的结局。
萧琼琚身为南朝公主,北朝侍中高澄和她之间不过也只有一重国之恨。可是羊氏一族由南入北,又由北归南,羊氏不管是在北朝还是在南朝都是个微妙的存在。这样复杂的家世背景,终究不可能让高澄和羊舜华之间有什么太深刻的关系。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一个萧琼琚,两个人谁也不能完全置她于不顾。她的为难恐怕会更多吧?所以才会尽力隐藏自己。
高澄是很聪明的人,自然略一想便能明白这一切。只是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得了的大问题。或者根本就不是问题,于是便置诸脑后了。
“既然世子已无碍,便请好好调养、休息。昨夜公主殿下也受惊非浅,只怕这个时候醒来了也会找我……”
高澄眼看着羊舜华站起身来告辞。
她昨夜也受伤了,又一夜未眠地伏在他榻前看护他,此时劳累已极,刚刚一起身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微微晃了晃,强撑着站稳了。眼前漆黑一片,眩晕欲倒,一时没敢再动。
高澄素来见她都是冷如冰,坚如钢。何时见她流泪?何时见她虚弱如此?奋然起身,不顾伤口巨痛,只怕她在眼前消失,飞快地捉住了她的手,用力拉回。羊舜华再无力量地倒他怀里。
“有我在,你何必如此顾虑重重?”高澄毫不滞涩地伸手托住了她后脑,只说了一句便低头吻下来。
羊舜华没有再挣脱,任由他任性而为。她双目闭合,泪无声滑过面颊。
“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开了,什么时候有人进来。是崔季舒的声音。
羊舜华一惊,吓得赶紧推开高澄。她并不知道,崔季舒对于主子的这般情景早就司空见惯。
“何事!不知道你郎主受了重伤未愈吗?如此大呼小叫!”高澄恼羞成怒。
崔季舒嘻笑道,“公主殿下和濮阳公都来探望郎主,在门口遇上了。”
高澄一恍惚,没说话。不知怎么,他竟忽然想起了远在洛阳的冯翊公主元仲华。眼前一晃便是梅花下吹笛的碧色身影。脱口问道,“哪个公主殿下?”
羊舜华抬头看高澄,捕捉到他的神情,心头黯然,没说话。哪知道他心思早就飘远了。
崔季舒也一怔,以为郎主受伤太重竟糊涂了,笑道,“当然是南朝梁国的公主殿下。”
萧琼琚确实是第一次见侯景。她不是不闻窗外事的大家闺阁女子,以她的身份地位自然早就知道侯景的威名。忽然这么近距离地在一起,不知怎么竟然心生恐惧。其实她是南朝公主,侯景是北朝将军,完全就是不相干的人。只觉得这个跛足男子站在那里对于她来说竟形成了巨大的阴沉压力。而其实,自始至终,这个人对她没说过一句话,并且立于那里一动未动,竟至未曾看过她几回。萧琼琚此刻却恨不得立刻回云梦台,甚至既使是探望高澄的伤势也忌惮与此人同行。
侯景自然不是没看到萧琼琚,只是此刻他的心思并未在此。南朝公主虽然美丽无匹,但在此刻的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寻常女子,并且是与他不相干的。其实他早已知道她已承宠于高澄,他自然明白依着高澄的脾性也并未将这位公主捧于心头,奉为唯一。眼下最要紧的事是,世子在长安遇袭,总要有个交待。
“殿下。”听到羊舜华的声音,门外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都从沉思中醒来。
侯景很警惕地抬起头瞧着羊舜华。他极注意地仔细分辨她的神情。
羊舜华也注意到侯景盯着她不放,心里觉得奇怪,也看了侯景一眼,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以两人各自的身份便都没有说话。
连萧琼琚也留意到了侯景盯着羊舜华不放,心里更惊惧。迎上来,轻轻道,“阿姊劳累了。”她只当是羊舜华守护高澄是因她而起。见她面上平静,便大大地放心。
这时侯景已经转身进去了。
“阿姊,我们走吧。”萧琼琚拉着羊舜华。
“公主不进去了吗?”羊舜华心里一惊,又悔又愧。
“我甚是怕那个跛足男子,不知怎么看到他就怕,还是回去吧。既然阿姊守护阿惠一夜,此时无事,想必他也无大碍了。”她说着便要拉羊舜华离开。
她说的坦然,羊舜华心里更不是滋味。
刚要离开,忽然听到里面很大声音,“都是贺拔岳旧部,趁此隙取乱生事。恐还有河西流民蹿入长安作乱,世子不如早回洛阳的好。”是侯景的声音。
贺拔岳旧部?河西流民?羊舜华暗自思索,都像,又都不像,究竟会是谁呢?侯景显然说谎。因为那刺客分明是为她来的,不是为着高澄。也可以解释为取乱生事,随机而为,可更像目标明确,有意如此。看萧琼琚已转身走了,便顾不上再想这事,向云梦台走去。心里也在想,长安多事,不如早回建康。
朦胧间感觉到窗上透了亮,吱喳的鸟鸣声预示着黎明已至。在曙色微露的时候元玉英意识清醒过来,却疲倦得难以睁开眼睛。仔细辨听,没有一点声音。想起身来看看,毕竟心里不踏实。但是身体沉重得无论如何也起不来。像是一夜未眠似的,头痛欲裂,一直都是半清醒半模糊,甚至分不清什么事是真的发生过了,什么事是做梦。
恰巧这时听到“吱呀”一声很轻的开门声,立刻便唤道,“南乔。”
果然听到轻盈的脚步声走到床前。一道柔和清冷的曙光透入帐中,南乔将床帐的一面拢起来挂好,一边柔和低语道,“殿下醒了?”
“驸马呢?”元玉英看清楚了榻前的南乔时不由自主便脱口问道。
南乔不防这一问,略一迟疑道,“驸马都尉怕是有什么要紧事,昨夜未归。”
元玉英没说话。心里总觉得自从到了长安似乎一切都变了。洛阳和统万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宇文泰究竟有什么事瞒着她呢?
其实南乔不知道,宇文泰并不是一夜未归,而此刻,他就在府第里的后园中。
夜已过,而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宇文泰便已从长安酒肆归返。他并未酒醉酩酊,只需要有个放纵的机会让自己任性一回。而他同样可以在任性之后做回自己。因此,满身酒气却异常清醒的他回府后便直奔后园,不许人打扰,不许去禀报。清静了才能冷静,冷静了才能决断。只是吩咐了一声,若是都督赵贵到了立刻请入后园。
赵贵果然在如夜般的黎明时来了。被引入园中远远便看到宇文泰立于湖边岿然不动。清晨时清冷本就不耐久立,宇文泰却好像浑然不觉。身后的仆役悄悄退了出去,关上隐于竹中的园门。
赵贵走到宇文泰近前,扑面便是酒气。不禁慨然叹道,“主公何必为了一个女子如此自伤?”
宇文泰转过身来,却双目炯炯,一点没有醉态。“查清楚了吗?”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了羊舜华?或者是高澄,他也并不怀疑有人想杀了他。但是这是关中,他一定要明白。
“侯景。”赵贵只说了两个字。
宇文泰微微颔首,和他想的不谋而和,余下便不必再问了。
“世子在长安不是病就是灾,看来真是与此处不相宜。”宇文泰意味偏长地道。
“主公不去探望世子吗?”赵贵看着他问道。
“自然要去。”宇文泰一边说一边绕着湖往通向内宅处走去,又吩咐道,“元贵兄在府门外等我。”
自然不能一身酒气就去,这个赵贵当然明白,应命便出去了。
宇文泰刚进了内宅,便看到南乔开门出来,转身扶着长公主元玉英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才觉得从元玉英到了长安,因他心中有事,忽略了妻子,确实心有歉疚,更何况她还怀有他的骨血。
宇文泰索性迎上来。
元玉英和南乔停下来,元玉英含笑叫了一声,“夫君。”面上欣喜洋溢而出,不见一点不满和责备。
宇文泰缓缓走上前来,一边看到她略有憔悴,眼周微肿,心中自是有数,口里道,“殿下刚到长安,不要劳碌了。”说着向走上来正要给他见礼的南乔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然后亲自扶了元玉英在庭院中漫步。
“夫君喝酒了?”元玉英见他无话,又是一身的酒气,轻轻问道。
宇文泰停下来,小心地将她身子拢到自己身前,目中似水般瞧着元玉英道,“贤妻不必为我忧虑……”说着便低头瞧了瞧元玉英隆起的腹部,又抬头唇边含笑地道,“辛苦如此,黑獭铭记在心。”
元玉英唇边笑却泯去了,目中涌上泪来,总觉得他与以往不同。纵然面如春风,还是让她觉得遥远不及。“夫君总是和我隔了一层。何必如此见外?夫君的子嗣难道不是我的子嗣?”
宇文泰没说话,低头看着元玉英仰视他。依旧是绝世容颜,他却心中恍惚,没有解释,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来轻轻拂掉元玉英的泪,极温柔地低语道,“别哭了。”
元玉英平静一刻,心里暗愧,收束了一瞬间的失控。
宇文泰直等她收了泪,才道,“好好休息,我还有事。”说完便放开了元玉英转身去了。
元玉英没说话,直到看着宇文泰的背影消失,南乔进来。
丽日高照时,长安又是明媚春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宇文泰被引着进了高唐观,却只觉得满是阴郁之气。
他知道高澄受了伤。侯景、陈元康、崔季舒当然也知道,此时关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了宇文泰。
奇怪的是,他并未见高澄卧于榻上养伤,反倒是衣冠楚楚,傲踞上座。只是看起来面色异常苍白,倒像是疲累伤病所致。而侯景、陈元康、崔季舒则侍立在下,齐齐都看着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