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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入我的大将军府第比自己家还方便吧?”高澄阴沉着面孔问道。
“是……”崔季舒面上堆笑地正准备要说什么,忽然在一抬头之际看到高澄阴郁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立刻便吓得收了笑心头一颤,解释道,“郎主……不是……郎主莫怪……叔正是看郎主白日在宫苑中心里不痛快,所以才……”
“所以……”高澄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像是一只猛兽看中了心仪的猎物,闪着幽光的绿宝石般的眼睛让人胆寒,崔季舒直觉得汗毛孔都竖起来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不准动!”高澄怒喝道,他已走到他面前不足盈尺的地方,忽然伸手一把薅住了崔季舒领口,崔季舒几乎被他提起来,又被衣领勒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郎主……饶命……是濮阳郡公……司徒……司徒侯景……”崔季舒口中挤出断断续续的几句话。
高澄忽然放开了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转身走回廊下,提步上了玉阶便向书斋内走去。
“郎主……”崔季舒揉着领口处,有点犹豫。
“进来!”高澄喝道,人已经进了书斋里面。
崔季舒赶紧跟上来。
他小心翼翼地跟进了书斋,只见里面有一个小仆已经点了灯,斟了热茶。是世子喜欢喝的那种南朝和尚也喜欢的茶。世子慵懒地半躺半靠在坐榻上,似是若有所思,根本不看他一眼。他那一双眼睛却一点困倦的意思都没有,神采熠熠。小仆非常有分寸,一句话没有,极小心地做完了自己的事便躬身退出,关紧了门,显然是非常懂家主的脾气和规矩。
“季伦呢?数日不见了。”高澄捧了青瓷茶盅不急于喝,像是随口一问。
“郎主恕罪,崔暹生了些闲气,怕自己气色不好,不敢来见郎主。”崔季舒恭敬地侍立在高澄身侧。
高澄抬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道,“坐,坐,坐下说。生什么闲气?你郎主的脾气你不知道吗?说这样的话来试探?真要不说便罢了,我定然也不多问。还嫌我今日不累吗?”高澄的气色又阴沉下来,满脑子里都是今日在昭台殿中的情景。
“郎主别生气,还不是侄女和高慎的事嘛。高慎待发妻越发凉薄了,崔暹登门造访,高慎避而不见。不仅如此,连家奴都对崔暹冷口冷面,所以把崔暹气病了。”崔季舒怕高澄生气,赶紧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高澄一边喝茶一边听。高慎为什么这样,他和二崔他们三个人都心里极清楚。他脑子里立刻又浮现出那个妖艳女郎,崔季舒说她是车骑大将军李子雄的妹妹。他忽然从沉思中醒来,抬头看了一眼崔季舒,淡淡问道,“那个李子雄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崔季舒一怔,没想到郎主的心思在这儿呢。这个弯转得太急,他反应过来赶紧回道,“叔正不知,郎主且容叔正去探问。”
高澄没提一句高慎和崔暹的事,但他的脾气崔季舒是深知的,知道只要把这事让郎主知道就够了。两个人都没再往下说这个话题。
不等高澄再问,崔季舒便回道,“郎主,给临贺郡王出主意的人是濮阳公司徒侯景。侯景让临贺郡王代梁主与魏和亲。”
“你怎么知道?”高澄盯着他反问。
“臣既是黄门侍郎,宫掖内的些许小事还是能探听明白的。”崔季舒有点小得意。“正是侯景和萧正德在昭台殿外耳语良久,所以萧正德一回来进殿就和主上提和亲的事。郎主难道没看清楚?连公主殿下自己事先也是不知道的。”崔季舒指的公主殿下就是溧阳公主萧琼琚。
高澄没说话。萧琼琚事先不知情,却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显然是心中对自己怨怼颇深。想到这一点让他心里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顿时爽然若失,好像忽然之间对一切都兴趣全无。
“侯景!又是侯景!!”高澄忽然暴怒了。这个奸滑之人,连他的父亲大丞相高欢也奈何不了他。抬手狠狠向下一掼,珍品青瓷在一声清脆的巨响后碎了一地,溅得满地都是碎瓷碴子。“连你和长猷也瞒着我!”高澄怒视着崔季舒,猛然站起身向他走来。
“郎主息怒……”崔季舒完全明白他心里的苦处。表面上风光的渤海王世子,大将军、吏部尚书、京畿大都督,实际上究竟能不能实至名归完全要靠自己。名位是天子给的,天子看的是大丞相的面子,或者也许多少有点冯翊公主面子。
但这些名衔毕竟不是天子之位,君臣名份不容臣子不服。既便大丞相高欢权威在手,但是这个权威能不能传到儿子手里却是很微妙的事。就如侯景之流,虽然必要臣服天子,但并没有必要一定必须臣服于某个权臣。权臣之所以为权臣,靠的是自己,不是名位。
忽见高澄身子一软,脱口便是一声闷哼,但他很快咬牙忍住了,只是深锁的眉头显然已是痛不可当。
“阿惠!”崔季舒也脱口呼道,大步上来扶住了将要倒地的高澄把他搀扶到坐榻边坐下来。
崔季舒胖大的身躯在高澄膝前蹲下身来,微微提了提他宽大的衣袍,借着灯光便看到他的一双赤足。毫不避讳地伸手捞起他的双足,这才发现更触目惊心的事。双足的足底都扎着细碎的瓷片,两足都已经是血迹斑斑。他每走一步都如同被针扎刀刺,每一步都要付出别人看不出来的代价。
“阿惠,我和长猷兄不是有意瞒你。是长猷兄怕你不能忍一时之气,反遭了他的忌恨。其人奸诈,说不定什么时候趁我们不备施以辣手,不得不妨啊。”崔季舒仰视着高澄叹息道。
高澄微微点点头,没再说话。
轻雾如纱笼着一轮孤月,距邺城千里之遥的长安也到了夜阑人静的时候。大丞相府里安静得有点过份,这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缺少了一种鲜活气。纵然是大丞相府中规矩森严、井然有序太安静了;纵然是大丞相府联廊环绕、庭院深深,太空旷了;但这都不是最终原因,最要紧的是人的心气儿没有了。
新帝元宝炬总算是在长安的魏宫中坐稳了天子的御座,但是大丞相宇文泰却一点也没有轻松,反倒政务繁忙的连和妻子长公主元玉英见面的时候都少了。而长公主元玉英自从先帝元修崩后便如同换了个人,总是沉默寡言。除了把大丞相府打理得极有规矩,教养大丞相嫡子陀罗尼之外,几乎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在佛堂中渡过了。
新帝元宝炬和先帝元修是极不同的脾性。若说先帝元修性刚烈暴躁不能忍耐,那么新帝元宝炬和他便正是相反。元宝炬说不上多么的性格温和,但他为人颇能有耐性,几乎放手把社稷的兴衰全都托付在了大丞相宇文泰身上,让宇文泰政务、军务、民务总揽,两个人一柔一刚倒相得益彰得很。也许是因为从在洛阳起就见了太多元氏宗室经历的血雨腥风,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宇文泰心间涌动的雄心壮志和雄才大略,总之长安因此而安。自东而来的大魏百官们也都在胸中松了口气。
月影一寸一寸不为人知地移动,大丞相府后园书斋里的宇文泰浑然不觉时光如白驹过隙。当他浑身酸痛地站起身,忍不住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漫步走出书斋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后园里只有一处还有微弱的灯光,便信步向那里走去。
那是他的嫡妻长公主元玉英设的佛堂,此刻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从虚掩着的门里透出的晕黄而昏暗的灯光。他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怕打扰到这份宁静。可是他还是不能自已地走到了佛堂门前,并且难以自控地伸手把门推开了一些,这样他便将佛堂里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长公主元玉英的背影立刻映入他的眼帘。元玉英穿着极干净的素灰色衣裳,没有任何的纹饰。一头黑发也没有挽发髻,披散在肩背上。她一动不动地跪在佛前,显然是全神贯注,也许就是在默诵佛经。元玉英仿佛全然不知身后有人正在那么专注地瞧着她。此刻,除了跪在佛前的元玉英,还有佛堂门外的宇文泰,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宇文泰在门外站了许久。觉得好像和里面的元玉英咫尺天涯,明明很近却觉得很远。他很想进去,可是更希望她能发现他而起身走出来。希望能有片刻的宁静,不被打扰,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一刻。哪怕只拥有她一刻,只要这种拥有能让他们回到从前。难道她真的已经心如槁木死灰了吗?
最终,他还是没有进去。
她也没有发现他。
宇文泰终于还是被心头太多的牵绊拉住了。他有些木然地转回身,又向着书斋走去。而这时候,一个纤弱的影子也正从他的书斋里出来。当那个人在黑暗里看到他的时候,便迎着他走上来。
那个纤弱的影子轻盈得似乎是飘到宇文泰身边的,就好像天上飘落的一丝彩云般绵密柔软、无声无息。宇文泰已经走到书斋近处,趁着书斋里流泻而出的灯光看清楚了这是一个经常在书斋里服侍的奴婢。以前他从未注意过她,只是知道有这个人。今天这么无意识地专门瞧了她一眼才发现,她真的很瘦弱。
“郎主……”奴婢轻轻唤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宇文泰并未止步,径直往书斋里走去,只是做了个手势命她跟进来。
这个奴婢看起来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并没有跟在宇文泰身后喋喋不休,只是安静地尾随着他走进书斋。这让宇文泰心里很熨帖。难得安静,难得没有七嘴八舌,难得没有千头万绪,难得没有冥思苦想,难得没有左右为难……太多难得了。这个奴婢看起来是个温柔沉静的人。
书斋里的灯光温暖而明亮,在寒冷的冬夜让人觉得格外温馨。当屋舍的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关闭的时候,同时把孤寂、黑暗、北风都阻隔了。宇文泰这才发现,他的书斋井然有序,温暖舒适。这让他忽然心情格外好起来,可以把心里的千万忧虑、所有担心都暂时地抛开。
“郎主,苏先生已经等了一个晚上,郎主是否……”奴婢点到为止地提醒了一句。她的声音轻柔温厚,听起来很舒服。
“苏先生?”宇文泰蹙了眉头这才想起来原本是自己把苏绰请到府里来的。谁知道案牍劳形一夜竟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奴婢擅作主张,妄涉政事,请郎主恕罪。”奴婢见他蹙眉一言不发,便跪下来请罪。可是她的语调听起来温婉从容,一点没有害怕郎主发怒或是怕他惩罚自己似的。只是她给足了他任性发怒或是懊恼自己的理由,给了他的情绪一个安放处,还是让宇文泰觉得熨帖。
别的奴婢不敢或是根本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她说了,可见她胆大有见识,一定不是个一般的奴婢,这让宇文泰忽然起了好奇心,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到书斋来服侍的?”
奴婢还是跪在那里,又轻又缓地回道,“奴婢叱奴氏,名字叫云姜。前些日子因为书斋里没有人专供洒扫,是夫人命奴婢特来此的。”
宇文泰走到书案边,有意无意地用手拨弄着案上几本原是摆放整齐的书,却一直看着叱奴氏道,“你不似是一般的奴婢,是哪里人?”这个奴婢一直跪在他面前从容应答,微微低头,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