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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携师而归回到邺都,大将军好像总是闷闷不乐。一次败仗而已,大将军不必放在心上。”元善见看着高澄笑道。
元仲华被阿娈扶着,看夫君并不多说话,这个时候高澄这样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潜藏着什么一触即发的巨大危险,让她心里甚是不踏实。而皇帝的话表面听起来像是安慰高澄潼关之败,但不知为什么却让人觉得极为别扭。元仲华颦眉听着,不便插话。
高澄也听出来皇帝的语气不对,言辞像劝慰,语气却像是坐壁上观,与己无关,甚至有一丝藏不住的兴灾乐祸。高澄忍了忍,实在是没忍住,抬头直视元善见,“陛下宽恩,臣倒该自请受罚。只是潼关一败事关社稷之一统,陛下真的一点不在乎吗?若是陛下为此见罪,臣情愿卸职以待罪。”说是这么说,却并没有跪下请罪,依旧昂然直视。他败归,他却****宫中宴饮,能说这之间一点联系都没有吗?
“大将军言重了,有大将军在,孤是太平天子,还有什么事可以让孤亲自去费心的吗?要再说什么卸职、受罚这样的话,孤就更不敢听了,社稷一统不一统倒无所谓,孤不能折损了大将军。”元善见显然是醉了,说出来的话虽然是温言笑语,但言辞之间不满之意甚重。
竟还一边说着一边走近高澄身边,他抬手抚上高澄肩臂,手掌与手指上的力道慢慢加重,握着高澄的肩臂,他有点失控了。慢慢收了笑,眼神有点迟滞,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翊公主元仲华看出来气氛渐渐紧张起来。“主上醉了,进去饮茶吧。”她又担心,又因为在外面站得久了有点支撑不住了。
“你住口!”元善见忽然喝道。这是他的妹妹,如果大将军是他不能得罪的,至少他的妹妹他可以施以长兄之威。可是他忽略了,这不只是他的妹妹,还是高澄的世子妃。
元仲华身子微一颤,被阿娈扶住了。这明摆着是冲着高澄来的。
高澄肩臂上被皇帝捏得很痛。元善见也是力大无穷之人,挟石狮子逾墙都不在话下,就算已经克制自己了,但是不知不觉中还是手上力道不小。
“陛下何故辱臣?”高澄也要失控了,冲动之下伸手就把元善见捏着他肩臂的那只手毫不客气地扳开。
“宗室诸王都跟孤说,大将军天生神力,力大无穷,没人敌得过大将军,除是非常人行非常法。”元善见忽然笑道,并且笑个不停,醉意更重了。
这话让元仲华听了心惊。
这话像是在说比力气,实际听着又不像是在说力气,越听越古怪。“宗室诸王”几个字一入耳,高澄心里一动,面上却淡淡地,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陛下说的非常之人是谁,非常之法又是什么法?”
元仲华看高澄转瞬之间就把已经即将爆发的怒火息了下去,更是心惊。
“大将军……”元善见笑着唤了一声。两个人的手各自揪着对方都没有放开手。
“大将军,主上是醉了。”立于外面的林兴仁听到里面声音早就悄悄进来,这时见元善见的酒劲上来,醉意越来越浓了,又听皇帝说了刚才那些话,吓得脸都惨白,怕皇帝再说出什么更不得了的话来,顾不得讲究,急趋上来拦住高澄。
林兴仁对高澄说话从来没有小心翼翼地求告过,即便恭敬也是表面。高澄放开元善见,倒把目光放在了林兴仁身上,盯着他细看,忽然慢条斯理地道,“中常侍着什么急?”
林兴仁硬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其实主上一是惦记长公主殿下,更是惦记大将军。知道大将军劳累,陛下特意来邀大将军明日入宫一同饮宴,这也是陛下安慰大将军的心意。二来,立后大典在即,陛下想着有些臣子的官职要升一升,以示天下同庆,这些都要与大将军商议。”说着他看了一眼元善见。
元善见笑道,“中常侍说的是。”
高澄看了一眼元善见,却向林兴仁极冷地微微一笑道,“中常侍真是陛下的心腹之人,须叟都离不了。”
没想到第二天倒真是个极好的天气。连日里来雨雪霏霏,这一日总算是止住了。不但如此,阴霾被阳光扫得干干净净,露出极蓝的天幕。时令毕竟已至春日,耀目的阳光洒下来,把漫长冬天里的阴冷驱散得一丝不剩。
皇帝下令,今日昭台观有大宴。宫人们预备布置,往来奔走时格外精神。也许是因为都换了春装,轻盈灵便,不再像冬天的时候被寒气所侵而瑟瑟缩缩。也许是因为久不出现在宫掖中的大将军今日也要奉召而至,大将军容颜倾国,哪个宫人不是寻机偷窥呢?
皇帝今日也别出心裁,把宴饮设在苑囿中的昭台观。自从上一次梁使在昭台殿大宴之后,镐池上就再没有这么热闹过。别说镐池,就是整个苑囿都冷清了。昭台殿在昙花一现的繁华后几乎成了禁地,中常侍林兴仁不许人随便在此驻留。只有皇帝元善见一个人数日一隔地会在昭台观上迎风远眺。
也就是在不久之前,皇帝有一、两次召济北王元徽等几个宗室里的亲近者在这儿小宴过。也只是在昭台殿中,从来没让人上过昭台观。今日在整个魏宫苑囿最高处的昭台观中大宴,还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内宫中被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催得蠢蠢欲动。谁都觉得这一天好像要发生什么有意思的大事。总是看到元徽、元大器和皇帝时不时地耳语几句。
济北王元徽是皇帝叔辈,其他几个宗室也都和皇帝不是兄弟便是叔侄,就在这数月之间总是奉帝游猎、宴饮,酒欢宴好之际就热络起来。
不只是宗室,今日的场面远不止如此,几乎重臣也都奉召而来。就连高澄的姑父,长乐郡公、太傅尉景这样久病之人都被天子召来了。谁都不知道天子其意何在。但是看似个个安坐的百官却和奔走相告的宫人们恰恰相反。
宫人们面上都是掩不住的兴奋,对于他们来说皇帝心情好、外面天气好、又是宴饮这样的欢乐场面,可以看到高官美男,是很轻松的事。而百官则是面上平静心里各种思绪涌动。谁都知道大将军高澄战败回邺城后一直低调,和此前大不相同。今天算是他第一次与百僚在这么大场面里见面,还不知道这个纨绔脾气又喜怒不定的大将军会做出什么事来。
昭台观空庭寂寞了太久的时间,不知不觉帘外已春深。
皇帝元善见高座在上,看着面前珍馐佳肴、美酒纯酿,人人笑面相迎,个个捧觞欲醉,自己也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只是在这略有混乱的场面中他总是能一眼看到离他身侧不远的大将军高澄。不管何时何地,他总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到,总是如鹤立于鸡群之中。
高澄头戴三梁进贤冠,身着绛纱袍,就是很普通的冠服,但如此普通的衣饰却怎么也掩不住他实在是太出众的美貌。高澄安坐席上,冷眼旁观。既可以说是大将军之威不容人亲近,也可以说他是游离于他们之外,并没有沉醉其中。他手捧着玉卮,自斟自饮。
元善见收回目光。耳中有乐声弥漫开来。初时如试探,再则慢慢加快节奏,然后热烈地充满了昭台观的整个大殿内。接着几个胡女踊跃而出,气氛一霎时就达到了顶点。胡女们个个筋骨柔、腰身软,一舞一动之间仿佛都体轻如燕,大殿里从皇帝到宗室及众臣,甚至宫人们,哪个不是盯着胡女眼中再无其他?
元善见又暗中瞟了一眼高澄。高澄手里还是把玩着那只玉卮,也正毫不避讳着瞧着眼前胡女们纵情不羁的热舞。这样的场面他见得多了,他爱声色娱乐是不假,但仅仅这样不并不能触到他心头,只是欣赏而已。
胡女们也常在宫中府中献舞,谁不知道大将军?上座天子和下首的大将军都是绮年玉貌,就是绝美女子都比不了其倾国倾城之姿。胡女们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忍不住对天子和大将军频送秋波。
高澄见怪不怪地自饮一卮。元善见一瞥之下看到他唇边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他不禁转头看了看他另一侧距离不远的济北王元徽,向他隔空举觞致意。元徽长跪而谢,两个人同饮。
这一切都被殿角一席的太原公高洋看在眼里。他只是默默一饮。
高澄身后的崔季舒也看到世子盯着胡女看了一刻,心里在想是不是世子对这几个胡女有兴趣。但看高澄的样子又是淡淡的,好像也没有特别关注,显然是兴趣并不在此。他为世子选色不少,也知道世子见多识广眼界高,这几个胡女入不了世子的眼。
胡女们终于都没有得逞,舞罢了略有怏怏地退了下去。
“大将军!”皇帝元善见在上唤了一声。
“臣高澄在。”高澄长跪而应。
别人还都沉浸在刚才的歌舞中不能自拔,大殿内的气氛异常热烈,被窃窃私语之声充斥。
“不知道大将军喜欢不喜欢白纻舞?济北王新得一舞姬倒也勉强值得一观。”元善见笑道。
“陛下见谅,臣不喜欢白纻舞。”高澄断然回绝。
“玩乐耳,大将军不必太认真。孤原以为大将军喜欢,还劝着济北王将此舞姬赠于大将军。孤体贴大将军之心,还望大将军明白。大将军既然不喜欢,没关系,”元善见忽然一扬脸,一眼看到殿角席上的太原公高洋,大声唤道,“太原公到孤近前来。”
高澄听元善见唤弟弟高洋,心里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地只看了高洋一眼,又垂眸看自己手中玉卮,就好像那玉卮才是今日让他格外动心之人。
高洋应答,起身离席上前。
中常侍林兴仁已命人给太原公高洋在天子近处设了一席。
“太原公的席位距离孤太远了。大将军前些日子西征,邺都全赖太原公辅政,孤才能垂拱平章。孤与太原公甚是投契,你又是大将军的弟弟,皇后的兄长,孤不知该如何怜惜你。”元善见已经把高澄抛在一边,只管和高洋说话。
高洋却只是伏地而谢,言只称是。
“既然大将军不喜欢,孤便命济北王把这舞姬赠于太原公,你一定喜欢。”元善见笑道。
一个舞姬,小事一庄,高洋见长兄已经断然拒绝,自己若是再说不要,也太不给至尊颜面了。无论如何,高氏为重,总要平衡了,收了便是了。
这时忽然四面窗户全都打开。殿里的人个个惊讶,便往窗外看去。
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但春日景致一下子全到眼前。远山近水,鹅黄淡绿,给人心里一种暖暖的感觉。
接着有乐声从窗外四处传入殿内。不同于刚才的胡乐此时舒缓、轻柔,让人听了心里很舒服惬意。
这时殿门也忽然洞开。
一个身着白色绢衣的舞姬缓缓而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时而以背相向,只看到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时而又以长袖半掩其面,只露云髻峨峨。总是不能让人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高澄也无所谓地抬头一瞧,觉得这舞姬跳得甚好,不像是皇帝说的可以勉强一观,不知元善见又为什么要这么贬低她。
舞姬比起刚才的几个胡女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刚才胡女一舞时,殿内喧闹沸腾,而此时云袖翻飞之际,殿内竟安静得如同无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