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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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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轩对于楚国的雪的印象,便是他刚到楚国的那年的除夕夜里,星星点点,落地即化的细雪。第二年,楚国干脆就没下雪,整个冬日里只下过数次阴冷的雨。

    今年三国的冬天都格外寒冷,而巫行山上更要比楚都冷得多,此刻的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让景轩想起了故乡周京。不过这样无意义的思绪只持续了片刻,他便开始冷静思考这场雪会给他们带来机遇还是新的困境。

    这场雪对景轩和皇甫靖来说既是好事,又是坏事。这样的天气下,马匹很难再前进,大雪遮蔽了视线,也遮盖了景轩他们的气味与足迹。即便伍霄再有才干,也没办法让楚兵在这种天气下继续搜寻。

    另一方面,这样的雪天本身的威胁可能比楚兵更大。如果雪再这么下,他们很可能会被冻死,如果干粮吃完,那么他们无疑会被饿死。

    当然,也有可能在冻死饿死之前就先病死了。皇甫靖背着景轩在雪中走了一个晚上,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停下。雪下了一夜,依然没有减小的趋势。皇甫靖试了试景轩额头的温度,更加烫了,显然他的病情在恶化。皇甫靖自然明白再走下去,景轩恐怕撑不多久,必须找到洞穴之类可以避风休息的地方。

    于是他用树枝扎了一个简易的伞骨,蒙上油布,给景轩挡雪,留下了所有的包袱,准备轻装去寻找。

    “把干粮都带上,如果你找不回来,我大概也用不上了。”景轩靠在树干上,对皇甫靖说

    道。他虽然烧得厉害,但此时神志还很清醒,只是声音有些嘶哑。

    “用不着。”皇甫靖生硬地回答了一句。景轩还想再说什么,皇甫靖转身便走了。不过走出三步后,他的脚步微微顿了顿:“等着我。”

    景轩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被这句话击中了。

    有人说过,话少的人每句话的分量就更重,更何况这句大约是从皇甫靖嘴里说出来最接近情话的话。

    景轩看着皇甫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人生病的时候一般都会格外脆弱敏感一些,更何况此时此刻景轩完全处于累赘的状态,若是皇甫靖扔下他,生存的几率反倒会高上许多。不过,景轩倒是从未担心过这一点,对此他始终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笃定。不过,皇甫靖虑到了这一点。把干粮留下来也好,这句难得带着温情的话也好,大概都是皇甫靖让他安心的举动,他是在承诺不会抛弃他。

    对于皇甫靖来说,这肯定与忠孝礼义没有关系,或许与他对责任的重视有关,但显然不只是责任。景轩靠着那把简陋“伞”,露出了笑容。

    皇甫靖穿出树林,疾行于荒野。一夜间雪已经积了小半尺,并不易行,四周俱是雪白一片。本来景轩二人就已经在楚兵的追击下渐渐偏离了既定的路线,此时看不到太阳或是星辰,也没有明显的标识可以用来认路,极易迷失方向。然而,皇甫靖仿佛脑子里就装有一个司南,指引着他,让他永远都不会迷失方向。

    他偶尔会挖开雪,观察被雪所覆盖的植物,以此判断附近的状况。寒冷与疲惫其实也在侵蚀着他,但这些只会让他更集中精神。山野从来不会让他觉得恐惧,事实上,这里远比周京或是楚都那些浮华喧闹、推杯换盏的宴会更让他舒适。如果不是景轩的身体状况不容许他浪费太多时间,他步履还能更轻盈悠闲一些。

    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他发现了一群鹿。鹿群没有穴居的习惯,这样的天气只能挤在一起取暖,病弱的会被挤到外围,也就更容易被冻死。弱肉强食,本就是无可指摘的规律,不仅适用于猎手与猎物之间,也适用于同类之间。现在食物并不是皇甫靖迫切要找的,因此他记下了鹿群的位置然后离开,并没有惊动它们。

    终于,他在另一个向阳避风的坡上,发现了一个山洞。山洞被土填了大半,外面又覆盖着雪,并不容易发现,但终究没有逃过皇甫靖的眼睛。

    皇甫靖小心地挖开洞口的覆土,顿时便觉得洞中涌出一股腥风,于是他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山中这样的洞穴,一般都有野兽栖息,若是没有野兽栖息,反倒可能更加危险。挖出一个容人进出的洞口,皇甫靖便爬了进去。

    一进去,皇甫靖便发现洞穴很是宽敞,他完全可以站直身体行走。洞里比外面暖和的多,但是野兽的气味也更浓郁,地上还以见到一堆堆吃剩的白骨,可见住客应该是一只体型不小的猛兽。

    洞穴很深,越往里越暗,黑暗中,能听到深处传来的呼吸声。皇甫靖点燃了火折子,虽然他早有准备,还是因为眼前的庞然大物楞了一下。

    景轩靠在树干上,努力地保持着清醒,若是此时雪中睡着了,皇甫靖回来大概只能找到一具僵硬地尸体。然而慢慢的他的思绪没有办法集中了,仿佛一团烟般扩散了开来,他的脑中闪过了许多毫无联系的念头。

    他经历过死亡,也曾认真设想过在夺位的过程中行差踏错一步后会是怎样的死法,但他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冻死。原来他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神明若是有灵也不会让他这样满手血腥的暴君获得再活一次的机会。但现在看来,如若真有什么神明,大概这次的重生就是神明和他开的一个恶意玩笑,让他如此接近上一世他想要而没有得到的东西,然后在一个荒芜人烟的地方毫无意义地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生命。

    想到这里,景轩忽然无法再保持冷静,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上一次产生这般强烈的感觉似乎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七岁那年,他的乳母和贴身时候的宫人像往常一样不知道到哪里躲懒,他一个人在御花园里玩耍,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太液池边,他站在池边观鱼的时候,一双手将他推进了太液池。

    至今,景轩记得最清楚的不是吸进水之后肺部仿佛撑裂一般的难受,而是恐惧。衣服吸足了水,带着他沉下去,他努力挥动着手脚,却毫无用处,只能看着头顶的光越来越远,自己却慢慢沉入黑暗。那种一切都脱离自己掌控,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惊慌与恐惧一直铭刻在他心里。

    然而,他不甘心。他用力撕扯下厚重的外套,手脚拼命的划动,拽住荷花茎叶等自己所能抓到的任何东西,终于使自己的头重新露出水面。呼吸,呼救,闻声而来的侍卫跳下来救起来他。现在回想起来,景轩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到底不甘心的是什么。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景轩兴起掌控更多东西的*。先是周国,然后是整个天下。

    不过,当他真的把整个天下都完全掌握在手里的时候,反倒是那些他不能控制的东西更容易引起他的兴趣,比如说,皇甫靖。

    景轩第一次见到皇甫靖是在自己的登基典礼上。皇甫靖当时累功升至偏将,对于并非出身的世家的人来说,这个年纪能当上偏将已经是极难得了。不过在典礼上,这个小小的偏将还是只能站在武官队伍的末尾。

    但是景轩的目光依然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平关一役,齐瑞叛变,舒为笑战死,平关几乎失守。是皇甫靖,在死人堆里躺了三日三夜,终于找到机会,刺杀了天狼国主帅,几乎一力扭转了战局。送上了来到战报不过数十字,但景轩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不过眼前的这个跪在队伍末尾的年轻人与景轩想象中彪悍的形象有些差距。

    而这时皇甫靖仿佛有所感一般微微抬起了眼,他们的目光便越过满殿的文武碰撞在了一起。虽然下一瞬皇甫靖就垂下了眼帘,但是他的眼神依然给景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次见面,是边将与外放官员三年一次的回京述职。那时景轩已经撕下了温和的面目,开始用雷霆手段消灭了反对者,天下皆惊。而镇守周楚边境的皇甫靖,已经升为将军,在楚国的名声可以用来止小孩夜哭。

    那时觐见的文武官员慑于景轩初见端倪的冷酷多有些战战兢兢,而皇甫靖与三年前并无变化,恪守礼仪但眼中没有什么敬畏。景轩对这个武将的了解也更多,不爱钱财也不爱美色,懒的与同僚来往,似乎只对打仗或者说杀人有兴趣的怪胎。这让景轩十分感兴趣,不过他们亲切友好地会谈只进行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冷场了,景轩只能挥挥手让他退下。

    再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景轩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似乎什么都没有力气想了,只能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雪花,那一片片飘动的白似乎慢慢变大,最后凝结成一整片白雾,笼罩住了一他。

    忽然显眼的红色刺穿了这片白雾。景轩的眼神聚焦起来,发现皇甫靖正半跪在面前摇晃着自己,浑身都是鲜血,这让他一下子集中了精神:“你!”

    皇甫靖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答道:“不是我的血。”

    这句话让景轩一下放松下来,然后他放心地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