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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难民费了太多时日,等他们回转武当时,大寿已过三日,守山的三代弟子俱都识得张无忌,隔着老远便纷纷围了上来,欢喜不胜。
行云童儿跟张无忌玩得最好,也最是高兴,连声道:“小师叔可算是回来了,师叔祖们一直记挂着您呢!”
他们这一走将近半年,头两个月还有信函发回,后三个月音信全无,连张三丰寿辰都没有响动,张翠山早就着急得不行。武当上下虽不敢说什么,心中也都疑他们遭遇了不测,连这寿辰过得都没有多少喜庆味道。
两个知客童儿行云和流水,一人拉着一个,将他兄弟二人拽上山,口中嚷呼不住,引得许多前来祝寿还未离开的外派弟子纷纷侧目。
宋青书正监督几名三代弟子练拳,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隔得远些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这般叫嚷实在不成体统,从演武场出去,呵斥道:“紫霄殿前,怎能……”
一句话未说完,竟然看到了张无惮二人,宋青书怔了一怔,喜道:“原来是你们回来了!好!好,快去给太师父请安!”当下便抬手想拍,做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忙把胳膊放下了,假意咳嗽道,“嗯,太师父和师叔们正在紫霄殿议事,还请两位暂且跟我去外堂等待。”
他硬撑出一副“宋师哥才不跟两个知客童儿似的,有点屁事儿就连蹦带跳”的淡定脸来,却不时拿眼看他们,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张无忌一时有些茫然,宋青书待他一向是冷淡得多,两人作为三代弟子魁首,更是无丝毫交情,他也能感受得到宋青书对他隐隐的敌意。
却不料这次回来,宋青书态度大变,张无忌虽看出来他对自家亲哥自有一番亲热感激之情,可他对自己的态度也软化温和了许多。
这当然是好事儿,谁过日子是奔着成仇去的呢,张无忌也不想同宋青书交恶,便也回了他一个笑容。
宋青书引他们到紫霄殿侧殿而坐,道:“你们这一去半载,可是急坏了太师父和师叔们,可是碰到了危险?”
“若非有事耽搁,也不敢误了为太师父祝寿。”张无惮略去恶人谷和在猴肚子里发现了《九阳神功》一节,其余的倒是都简略同他讲了。
宋青书叹道:“我看无忌师弟也稳重了许多,可见当真还是下山修行更历练人。”他上次下山便差点身死,不说他自己心有余悸,张三丰和宋远桥也都不赞同他再下山,估计还得再过上半载,才能求得他们态度松动,放他再行下山历练。
宋青书言语中颇有遗憾之意,却也暗含恐惧,张无惮道:“日后咱们师兄弟三人一并下山,凭他什么妖魔鬼怪,咱们都能斗上一斗!”
宋青书心生欢喜,心想若真能成行,既全了师兄弟情谊,又能三人互为臂膀,横扫诸多邪魔,去了自己的怯意,自然是千好万好。
只是听闻张无惮许了张无忌一年多方才携他下山,可见是当真事务繁忙腾不出手来,宋青书虽让他说得心头血热,却也没当下约定时日。
三人转而说起此次张三丰过寿之事,宋青书想起一事来,忙道:“峨嵋派这次乃是静虚师叔、贝锦仪师姐二人,携着十余名女弟子一并来贺。其中有一位周姑娘,年岁尚小,想是师太新收的女弟子,一来便问你下落。”
既然是新收的小弟子,本不该放她行走江湖,偏偏又能随着其余师姐一并前来,宋青书猜测怕是周芷若向灭绝师太苦求来的,想到师太一向不苟言笑的模样,怕她也是费了相当一番功夫的。
需知年岁之差,越长大便越不觉得,二十四岁的宋青书见到十八岁的周芷若,一下便动了情思。可此时他二人初见,宋青书年近十八,周芷若却还只是十岁出头,再容貌清丽,也不过是个未长大的小丫头,心中并不把她当同龄人看待,自然也就没什么旖旎之思。
何况周芷若一来便问张无惮,得知他不在便失魂落魄的,临走时还特意托人转达口信,不仅宋青书觉得,武当诸侠都觉得怕两人暗通情谊。
张无惮并没有忘掉曾跟周芷若约定每年张三丰寿辰相见,他急着赶回来便是为了如此,本想五日足够,谁想碰到了元兵屠杀村落。
他见宋青书说完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有些戏谑之意,心头一动,问道:“宋师哥,不知周姑娘可还留下口信了?”
他这句话问出来,宋青书更笃定他二人有情,腹中暗笑,恐他面上尴尬倒未表现得太明显,若无其事答道:“是啊,周姑娘请你若是有空,去峨眉见她一面。”
张无惮点头应了,又问道:“宋师哥,不知华山派这次派了谁来?”
宋青书料想不到话题转得这样快,顿了一顿才道:“说来也怪,今年又不是整寿,但是君子剑岳掌门连并他夫人亲自来贺,端得是给武当撑面子。”
定然是岳不群想借此谢过他说动风清扬一事,正邪终究有别,他不好明着向天鹰教示好,便拐了这么一个弯,以示善意。张无惮心中有数,隔了一阵,又道:“华山派大弟子令狐冲没有来吗?”
宋青书摇头道:“没有,岳掌门没有带弟子来,只携了夫人并膝下娇女岳姑娘。”
岳不群先前并不知他有事耽搁没能来祝寿,该盘算过把令狐冲带来跟他拉关系的,人却没来,可见是还在思过崖上没有放下来。
张无惮禁不住笑了笑,估摸着里间议事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便先借了信鸽来传信下山,命封弓影将泡好的蛇胆大补酒送上华山。
也不用专门说是给谁的,只道赠与掌门夫妇,他们自当明白他的意思,定会转赠给令狐冲。张无惮有心去华山看看憋了半年的人是什么可怜模样,但近期内实在是抽不开身,只好先送几坛子酒上去,聊表心意了。
他放飞了信鸽,又跟张无忌和宋青书说了会子话,中堂的门这才打开,宋远桥和俞莲舟当先走了出来,其后才是步履缓慢的俞岱岩。
俞莲舟看清楚门外候着的三人时,惊喜叫道:“无惮,无忌,你们总算回来了!”
张翠山走在后面,正留心着俞岱岩不便的行动,既顾虑三哥不肯让人搀扶,又怕他当真摔倒,听到这一声呼唤,始知两个孩子平安抵达,心头剧烈跳动,只觉一阵狂喜。
可他绝不肯使轻功越过俞岱岩抢到前头去,强自收摄心神,仍然慢吞吞走在后面,却见张无惮和张无忌冲进门来。
张无惮见他脸上满是焦急欣喜,却又不肯走快,自然明白他什么想法,先跟俞岱岩用力拥抱,见他也是喜形于色,喊道:“三伯,侄儿给您请安了!”
俞岱岩不觉也抬高了声音,应道:“好孩子,回来了就好,快去见见你父亲!”说着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费力地扭过头去,“翠山,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啊!”
张翠山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张无惮见他神色狂喜,深觉不对,当下一把拉过张无忌来往前面一塞。
是谁都一样,反正他不挑。张翠山于是先将挨得近的张无忌扒拉到怀里,抱起来转了一圈,哈哈大笑,又去看长子,却见张无惮笑嘻嘻挽着俞岱岩的手臂,心知这下是没办法也抱他起来了,只好笑骂道:“臭小子,就数你心眼多!”
张无忌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挣扎着落到地上,摆出一副不高兴的脸来,哼道:“哥,你还是我亲哥呢,怎么就拿我顶缸?”能不顾一切扑下悬崖拽他的人,今天就这么把他推向虎口了,真是大大的坏。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残酷,傻孩子,你该长大了。张无惮将俞岱岩搂得更紧了,听得张三丰从内堂道:“无惮孩儿,无忌孩儿,都进来,让老道看看!”
宋青书告退了,武当七侠倒是重新入了大堂。
张无惮当先拉着弟弟请罪道:“孙儿们在外跑得太疯,竟然未赶得上给太师父过寿,实在罪过。”
“人每年便过一次寿,错过了一次又怎么了,这算什么罪?”张三丰含笑说到这里,笑容转淡,告诫道,“你们有罪,也罪在不该连续三个月未传信回山,累你父母并师长担忧。”
两人连忙恭声应了,张三丰又笑道:“都起来吧,我知你们定是碰上麻烦了才不能传信回来,能平安回来已经是大喜事了。”
他一使眼色,殷梨亭和莫声谷上前来将他们扶起来了。张三丰这才道:“这一行收获如何?”
张无惮看了张无忌一眼,见他对自己示意,便出面将此番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待说得从猿猴腹中取出一个油布包时,张三丰只是惊奇,待见张无惮双手捧上四册薄薄的经书,方知这布包中是什么,悚然动容。他年少时在少林藏经阁当洒扫小僧,这《九阳神功》本便是从他的师父觉远大师手中盗得,张三丰自然认得。
张三丰一下便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经书,翻开来一看见果真如此,抚摸书册,回忆着少时与觉远大师的种种,不禁潸然泪下。
武当七侠都惊住了,宋远桥和俞莲舟抢上前来扶住他。张三丰摇了摇头,将他们推开,拉着张无惮和张无忌的手,叹道:“当年少林门规森严,疑我偷学了武功,若非师父舍命护我,我早便被废了武功,死在少室山上了。他老人家死前仍在介怀未曾为少林寻回此书,彻夜背诵《九阳真经》经文,让郭襄女侠和我听了,始有后来的《峨嵋九阳功》和《武当九阳功》。”
他前半生的跌宕起伏,便同这经书有脱不开的干系,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更兼想起了同这书有关的人和事,神色怅惋,叹气连连。
七侠听到这里,始知这竟然就是夹缝中写有《九阳真经》的那本达摩东渡所携带的原本《楞严经》。宋远桥身为掌教大弟子,劝道:“师父,此乃我武当幸事,更可了却觉远师祖当年夙愿,原是天大的喜事,还望您莫要因之伤身。”
张三丰抚摸经文良久,方道:“这本就是少林遗失之物,如今重又寻回……”
他说话间看向张无惮兄弟,张无惮听其音便明其意,叹一声张真人真乃诚诚君子,笑道:“这经书奉上给您,该如何处置,全听凭您的意见便是。若能奉上少林,了却旧日种种尘缘往事,自然也是好事一桩。”
张三丰昧下也好,转赠也罢,短期来看,武当算是他的铁杆,经书便宜了武当可比赠与少林好得多,可从远期来看,同少林修好的好处则要大得多了。
“这书,有无忌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老道怎可擅自处置。”张三丰还有些踌躇,真按照派别论,天鹰教还占了一份干股,尤其此等当世一等一的武功,干系实在重大。
张无惮笑道:“不若您派侄孙去少林奉还此书,侄孙还有些上一辈的恩怨需同少林派计较。”
张三丰看张翠山和张无忌都是一脸茫然,也不知张无惮打得什么主意,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笑道:“好,便让翠山与你同去。”
当年张翠山刚返回中原时,恰逢他百岁整寿,少林也是人多势众上山逼问,幸而张翠山应对得到,并未漏了口风。
张三丰倒是得张翠山俱实以告,心知谢逊仍活在世上,而谢逊曾赤手空拳打死少林四大神僧之首的空见神僧,他请张翠山一并前去,便是想将这等恩怨一并勾去。
张翠山急忙领命。张三丰留他二人单独说话。
其余众人从紫霄殿退了出来,走出老远,莫声谷忍不住道:“少林一直宣扬师父不过是少林弃徒,偷学了他家的武功,那日又来合众来山上逼问五哥,全不是好东西,师父待他们可未免太客气了。”
若说《九阳神功》此等当世瑰宝,拿不到就罢了,拿到了还没捂热乎就这般送出去,便连武当七侠都颇觉失落,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俞莲舟看他一眼,道:“师父有大胸襟大气魄,要跟你似的,一点小仇还得记着过年,那成什么样子了?”
莫声谷嘿嘿笑道:“我是小胸襟小气魄又怎么了,我就是个俗人又怎么了?”说完后一打眼,见张无忌低头不语,摸摸他的脑瓜,“咱当俗人当得乐呵着呢。”
他还当张无忌是不高兴张三丰将经书送出去,便有心安慰他,却见张无忌抬起头来惶恐道:“七师叔,我、我早已将经书背熟,甚至都开始修炼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又怎么了,本就是你发现的《九阳真经》,那帮秃驴不感激就算了,难道还敢反过头来责怪你?”莫声谷说完后,顿了一顿,叹道,“我这几个小侄子,可都是比我有能耐有造化的。”
他生性磊落,见两个小侄子下山溜一遭就能捧回这么好的宝贝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之意,勉励道:“这破书曾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来,自当有独特之处,你当好生参悟,待学得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武功,看谁还敢小瞧咱们。”
张松溪深谋远虑,低声道:“这经书师父看了便罢了,可既然无忌也知晓其中内容,咱们断断不可声张,免得惹得小人觊觎,害了他性命。”
想到俞岱岩十年卧床之苦便因身负屠龙刀而起,众人俱都肃容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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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丰参阅了半月《九阳真经》原本,以他如今武学大家的眼光,取其精华之处,将《武当九阳功》也加以改动。
临行前,他郑重将四本经书交给张无惮,笑道:“因怕让人探听了去,再徒生波折,我去信少林,只言明遣徒弟过去。少林百年名派,门人弟子无数,难免有目空自大者、有见识浅薄者,不当你们是送财的童子,只当是武当上门讨债,有些委屈,还得烦你们多担待。”
他也担心若提前告知拿到了《九阳神功》,少林那边若不慎漏了消息出来,路上再有小人作祟。
张无惮笑道:“太师父,依着孙儿多嘴,这经书,该当您亲自送上少林才是,好好羞一羞那帮秃驴。”
张三丰怔了一下,“咦”了一声,失笑道:“怎么不早些说?”想到亲手了却这桩是非,还当真让他心动。
“我是想着,您若是早便惦念着重回少林,衣锦还乡嘛,自是少不了啪啪啪打脸的戏码,怕心神都给勾去了,如何还能静下心来研读经书?”张无惮答道。
他如今跟张三丰混得熟了,知道他向来喜爱跟小辈们玩闹,言谈间便故意说些亲昵取笑之语。
张三丰哈哈大笑,他向来不讲究排场,当下跟旁边的小童儿吩咐一声,便道:“好,那老道此番便衣锦还乡,重上少林!”
左右两个小童只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料不到能有此着,待他们走出去老远了,这才醒过神来,顿顿脚连忙去知会宋远桥等人。
宋远桥得知消息后也愣住了,挥退童儿后,禁不住苦笑道:“师父越上了年纪,越爱跟小孩们……一般了。”
此间就只他和张松溪二人,抱怨一句张三丰的闲话也无妨。他不能明指张三丰胡闹,可一代宗师这说走拍屁股就走了的做派也着实让人好笑,宋远桥说罢,连连叹气不住。
张松溪也颇觉无奈,眼中却满是笑意,说道:“只消他老人家高兴,这又值什么呢?师父本就常年闭关,今日也是径自离去,他老人家是知道有大师哥在,处理门派事务,自是不在话下。”
宋远桥却道:“我便是太看重规矩礼节了,常常自误,却学不来师父半分的洒脱。”
他如何不知张三丰真正属意的掌教弟子是张翠山,便是极为喜爱其脾性。宋远桥时时会想,若非张翠山青年时期失踪十年,怕今日轮不到他坐上这个位置。
如今张翠山归来,兄弟想得,他便总觉这位置是从师弟那偷来的,可私下再三向师尊请辞,张三丰都只是笑他多心而已。
宋远桥看张三丰已无更改传人之念,心中自是大为惶恐,生怕辜负了师父的厚望,日夜勤勉,将派中上下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张松溪道:“众生百态,一人有一人的性情,大师哥何必介怀。莫说咱们师兄弟七人了,单看无惮和无忌,一母同胎的两兄弟,刚回到中原时性情都天差地别。天性天性,便是天生的性情,老天爷给的,可更改不了。叫我说,大师哥一味执着于此,才是真的在自误呢。”
宋远桥一想,深觉有理,张无惮精明强干,张无忌天真烂漫,两人却都是极好的孩子,可见性情本就无高下之分。
若是哪一天张无忌哭哭啼啼来跟他诉苦,说缘何哥哥能做到如何我就做不到如何,他也会心中觉得好笑。怕他一味推辞首徒之位,在张三丰眼中,也如孩子一般可笑。
宋远桥寻思一通倒也便放下了,自嘲道:“我还说青书被‘三代首徒’的名声给束缚住了,其实自己还不是过于看重这无用的虚名?”
宋青书是想占据首徒之位,护不住就郁郁寡欢,他是想一意推辞,推不掉就惴惴不安,可说来本质都是相同的,父子两个都将其捧得太重了。
张松溪观其神色,知他总算是想通了此节,心下一松,笑道:“我原还担心五师弟和无惮两人路上再遭了不测,如今有师父跟着,却是断断无碍了。”
“理是这么个理,只是等日后见了师父,可不能这么说,免得他老人家听了夸,日后一兴起就撂摊子跑路,这可不美了。”宋远桥想想那般场景,也禁不住笑了,摇头道,“只盼他们此行万事顺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