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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头疼中,唐临慢慢地闭上了眼。就像是蒙上一层水雾的玻璃渐渐被擦拭得透明,沉没在他脑海深处的记忆慢慢地浮现出来,一点一点变得明晰。
……他想起来了,他们的确不应该是在这时候见面的。
他和萧子白的相见,应该在更早、更早的时候,他刚刚破壳,萧子白六岁半,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洞里,一人一鸟,初次相遇。
随着鲜明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耳边传来“哗啦”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唐临猛地睁开眼,有些悲伤又有些恍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渐渐化成一团朦胧的雾气。电脑、手机、书架、床铺……这个熟悉无比的房间在他的注视下水墨一样洇开,翻滚成了一片混沌的灰。
“原来……这只是我的一场心魔。”唐临喃喃道,他看着那团灰色的雾在自己的眼前湮灭,忽地自失一笑。
回到现代,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回到穿越之前……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的心底会对着“回到最初”有着这么深重的执念。
毕竟,他在21世纪生活了整整二十二年。楼下小店的豆脑煎饺,门前大街的车水马龙,图书馆前的树荫,夏日窗外的蝉鸣……这一切熟悉的痕迹已经悄无声息地镌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完全放下又哪里有那么容易。
但唐临现在还是放下了,他不得不放下:在那个他所熟悉怀念的21世纪里,没有一个叫做萧子白的小孩儿。
“要是我不见了,那孩子肯定会着急的。”唐临轻轻地说,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用了二十二年的身体,伸出锋锐的爪尖,撕破了漫天的虚无。
御兽宗内的床榻上,那只昏迷着的华羽大鸟忽然变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唐临抖了抖身子,从床上直起身来,茫然地抹了一把脸,蹭到了一手的黑黄断毛。
手?自己怎么会有手?难道是还在幻境里不曾醒来?他诧异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看。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手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只手修长白皙,一片薄茧也无,圆润的指甲透着漂亮的粉红,唐临用了二十二年的手应该在中指的指节上有一层握笔的老茧,指甲的颜色也不应该这么漂亮纯粹,而是应该稍稍长着些白色的小点——他确定这一点,因为不久前他还看到过一次自己的指甲。
唐临慢慢地试探着张握这只手:将手指缓缓摊开、伸平,然后再缓缓地弯曲,将五指合拢在掌心。微凉的指尖触碰着掌心的温热,这感觉如此鲜明,完全不像是作假。
他顺着自己的手望上去,看见自己的手腕斜斜地从一只青绿色为底、滚着七彩镶边的袖子里露出来,他的手轻轻一动,衣料上便随之有光华流转,隐隐透着一股华美尊贵的气息。唐临稍稍侧过头,乌黑的发丝垂落在颊边,他伸手捉住这缕发丝,轻轻扯了扯:微微的疼痛感从头皮上传来。
这应该是他,但不是活了二十二年的那个他。
唐临看着自己身上与当初羽毛颜色有几分仿佛的衣衫,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随即又更困惑。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修真之一剑灭世》里的“阿玄”从头到尾都未曾化形,自己如果穿成了它,是怎么莫名其妙地变成人类的?
就在唐临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唐临的耳朵稍稍动了动,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完全陌生的房门。
下一刻,房门被打开了,一个怀中抱着只奶黄小猫的黑衣少年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他低着头走进屋子,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唐临没听清——也不可能听清,这少年是直接跟怀里的小猫用灵识交谈,嘴巴动其实是在嚼瓜子——他全程头都不抬,直直地朝着唐临越走越近,眼看着他似乎就要撞入自己怀中,唐临忍不住往斜后方小退了半步。
唐临刚刚动了一下,黑衣少年就听到了面前的动静,猛地抬起头来。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了唐临后,黑衣少年表现得比唐临更吃惊,他警惕地往后退去,手上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
唐临踌躇了一下:他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正当他烦恼于该如何解释时,黑衣少年怀中抱着的奶黄小猫忽然高高跳起,伸掌狠拍了黑衣少年的脑袋一下,然后喵嗷了一声,翘起尾巴指了指唐临,又指了指空无一物的床铺。
黑衣少年的目光顺着黄猫的尾尖溜过,在床铺与唐临之间晃来晃去,接着他猛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地笑道:“哎呀,原来是你化形了!这下好了,孔六不会再生气了!”
说着,他便哈哈大笑着转过身,拎着小猫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一路大喊大叫着:“孔六!孔六!快出来!有好事儿!”
被他遗忘在原地依旧满脸茫然的唐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是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吗?有没有人来救命啊,这个黑衣少年看上去好像是一个蛇精病!
*
一盏茶后。
得知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唐临闷声不吭地坐在椅上,身周一圈的气压低得可怕。黑衣少年抱着黄毛小猫低头矮身缩在屏风后,抬头看看唐临,低头挠挠小猫的耳朵,悄没声儿地对那猫说:“真不愧是孔六家的后辈,看这气势,和孔六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斜倚在一边正倒着茶的孔六听到这话,似笑非笑睨他一眼,黑衣少年立时狠狠一哆嗦,迅速地把手中的奶黄小猫塞到了一边,身后藏好的七条尾巴一下子露出来六条半。
唐临看了一眼他身后大丽花似的盛开的尾巴们,抽了抽嘴角,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皮,将话题转回了原处:“……所以说,是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用设陷阱迷晕我的方式?”
孔六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搁下茶壶,反问道:“如果直接让你跟我走,你会来吗?”
沉默了一会后,唐临诚实地回答道:“不会。”
“我猜到了,所以我才提前迷晕你。”孔六慢悠悠地啜了口茶,伸指敲了敲案几,等到唐临循声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时,才优哉游哉地开口道:“你还是个幼崽,所以大概不知道在修真界妖族有多么的……受欢迎。”
他露出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笑,放下茶杯指了指唐临:“你可能不知道你有多值钱,你身上的羽毛、眼睛,骨头,喙、爪……全都可以炼成法宝,血肉可以炼丹或者做成菜,妖丹可以吃下去提升修为,连你的神魂,都可能会被人吃了作补品。”
“妖族式微已经有很多年了,修为高的大妖已经不多,开了灵智的后辈更少。很多小妖连灵智都还没生出来,就在修炼成妖的过程中被杀了,你还算是走运的,生在一个没什么修真者的小地方,若是生在什么名山大川,恐怕第一时间就被人给发现,做成菜了。”
“你没开灵智便罢,开了灵智、被我感知到了,我就不可能放任你不管。”孔六说着,慢慢地敛了笑容,神色里带了些淡漠:“你应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孔六吧?我叫孔六,是因为我是那窝孔雀蛋里第六个孵出来的,我是最小的那个,上面有五个兄弟姐妹。”
他说着,微微阖上了眼睫,唐临再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只听见孔六淡淡道:“……不过呢,现在只有我孔六一个了,其他的都死了,死得一个不剩。”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似乎凝固住了,空气里漫延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孔六睁开眼,脸上的神色冷峻下来。唐临微微蹙起眉:他刚刚发现,孔六的眼眸居然是血红色的,看上去隐隐透着股狠厉。
“何其幸运,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全都开了灵智;何其不幸,我们这一窝孔雀,是生在灵川附近。”
灵川……听上去有点耳熟。唐临皱了皱眉:他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灵川了。
孔六停顿了一下,大概是看出了唐临的疑惑,简单地解释道:“灵川附近有个修真门派,现在看来并不是很强,但那时的我们……连修炼是什么都还不懂得,根本就不是那个门派中人的对手。”
“刚开灵智的妖族不知道收敛妖气,吸纳日月精华的时候也不懂得隐藏,在修真者眼里就像是黑暗里的星火一样显眼,而我们六只孔雀都开了灵智,看起来简直是一团火焰。”孔六摇摇头,轻轻苦笑了一下:“现在想想,我们不死谁死?本身就住在修真门派附近,又整天的这么显眼……”
黑衣少年化作了一只狐狸,默默地趴在了孔六的膝上,用软软的舌舔了舔孔六的手,孔六看着狐狸沉默了片刻,将视线转向唐临:“你所在的那个地方虽然偏僻,但偶尔也是有一些修真者会路过的,所以我要带你走。与其在外面和你浪费时间,我宁可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和你解释。”
唐临思索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斟酌着字句说:“我并不是想要抱怨些什么……只是在我原来住的地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我这次离开他完全不知情,也许他会以为我遭遇了什么不测……”他顿了顿,微微垂下眼:“我只是想和他道个别,至少是跟他报个平安。”
“很重要的……人?”孔六慢慢挑起了眉,他容貌本就是在华美中带了些凌厉,这么一挑眉更显泠然,属于绝世大妖的威压无声地扩散开来。黄毛小猫在他的威压下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唐临却挺直了身子,牢牢地站在原地,看着孔六的眼睛,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一点不错,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孔六身上散出的威压愈发强烈,唐临抿紧唇,直直地与他对视,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黑毛狐狸灵巧地一跃,跳到了孔六的身上,一双眼略带些谴责地看着唐临,毛茸茸的狐尾轻轻地抚摸着孔六的背。
孔六定定地看了唐临许久,忽地收敛了身上的气势,唐临悄悄地松了口气,绷紧的脊背放松了些许。
一指点在冷透了的茶水上,一盏茶水被孔六轻描淡写地蒸发了个干净。他半坐在榻上,慢条斯理地开始重新给自己泡茶,一边泡,一边眼角也不抬地对唐临说:“你会后悔的。”
“你说的那个很重要的人,就是和你住在一起的人族吧?”孔六拿起放在一旁的茶壶,稳稳地将沸水注进杯中,茶叶在杯底舒展开,沁出淡淡的香气:“那个人族有很高的修行天赋,气运也强,以后八成是要修仙的。”
孔六将茶壶往旁边一搁,用指腹慢慢地摩挲着杯壁,眼神注视着面前浮升而上的白色雾气,不咸不淡地道:“你这个妖族,可是修真者眼里大好的材料,你与他交好,无异于稚童抱千金行走于闹市……”
他抬起眼皮,瞟了唐临一眼,唇角含笑地说:“你猜,等他有一天发现了你的价值,会不会对你下手呢?”
唐临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圆润漂亮的指甲质地坚硬,掐得他掌心生疼。
“他不会的。”唐临低低地道,他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不知道是说给孔六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孔六轻声嗤了一下,狐狸从他身上溜下来,窜到了他的怀抱里,孔六熟稔地搂住他,递给他一小把瓜子。
“他不对你下手,只是因为你对他还有用,等你没用了的那天……”孔六摸着怀中狐狸毛茸茸的背,有意地把话尾拖得长长,留给人无限的遐想空间。
唐临闭了闭眼,他轻声说:“所以你不会同意我回去的,是么。”
孔六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笑起来。他捧起冒着热气的茶杯,从中嘬了一口后,突然说道:“阿宁,记得教他化人的法门。”
“啊……啊?”他怀中的黑毛狐狸眼神迷茫的抬起头,鼻尖上还沾着两片瓜子皮。
“在外面行走,一定不能泄露自己妖族的身份,化人的法门学好了再去。”孔六低下头,用杯盖刮了刮茶水上的浮末:“小子,你记住,如果你在外面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会亲手杀了你的。”
最后一句话被他说得杀气凌然,孔六修长的眼尾都泛起了淡淡的血色,任谁都听得出来这话绝不是在说笑,唐临却在这杀气下慢慢地笑起来。
“谢谢。”
唐临轻声说。
孔六“啪”地把茶杯一放,不耐烦地低吼:“要滚早点滚!”
唐临对着孔六行了个礼,黑毛狐狸回头看了孔六一眼,摆着尾巴蹿到了地上,身子一晃,化作了黑衣少年,拉着唐临往屋外走去。刚走了没一会儿,黑衣少年忽然惊呼道:“糟糕!我把二黄落在里面了!”
屋内,“被落下”的二黄跳到了几案上,仰头看着毫无表情的孔六,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孔六垂眼看着手中滚烫的茶杯,有些冷淡地道:“不用担心,我好得很。”
二黄看了看他的神色,想要说些什么,又硬生生地止住了,最后只道了句:“你莫要多想。”
孔六没有说话。
奶黄色的小猫悄悄抬起眼,看了一眼孔六的手臂。他的眼神很敏锐,透过阳光,能隐隐看见白色衣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
——给孔六留下这道伤疤的,就是一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