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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休沐日。
晋朝除却寒食、端午、中秋、冬至、正旦到上元节的长假及万寿节外逢十一休,即每月初十、二十、月底可得一日休息,较前朝而言宽松不少。
纱帽街,原因显宗年间有一修补束发冠帽、女子簪钗手艺精细灵巧的李姓商户所开铺面而得名。后经历英宗、高宗、宣宗直至成祖,官员日益增多,且府邸越盖越大屡屡逾制,成祖乃命人圈了几条街按制度规范盖了供给在京朝廷大员居住的府邸宅院,纱帽街便是其中一条。
买卖人大多心思通透,会精打细算也会见缝插针。平日在闹市摆摊叫卖,轮到官员休沐日便早早地担着箱子抢到了纱帽街的要紧路口,往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即可讹诈几个大腹便便肥头大耳的官老爷一笔,赚得可比往日多上不少。
甜水巷距纱帽街不远,却也不近。
棠辞早早地出了家门,此刻才晃到纱帽街路口自是另有隐情。抬头瞧了瞧日头,心里又有了一番打算,更不慌不忙地在路边小摊上或是抓一把嘉庆子1,或是尝下果茶,一会儿摸摸布偶,一会儿踢踢竹球,银子并未掏出半文。
“卖糖人哩!卖糖人哩!”小贩吆喝了好一阵儿,见一五官秀美的少年郎驻足摊前,眼尖地瞥见她腰间佩戴的美玉,更加卖力,“公子,公子!十文一个,不甜不要钱叻!”
棠辞原是瞧他的酒糟鼻子好玩,多看了几眼,这会儿便笑着朝隔壁卖山楂葫芦的姑娘一指:“我若要尝甜头,吃糖葫芦不可?糖人求的是个形似逼真,你妄作个生意人,吆喝都不知道挑重点。”
小贩起先以为她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一味图新鲜享乐,现下被她一数落,起了些手艺人的脾性,擦了擦酒糟鼻子,抽出木架上最为得意的一个糖人送到她眼前夸耀:“怎么不形似逼真了?你瞅瞅我吹的这美人!旁人拿金子与我我都不卖叻!”
糖人一瞬被棠辞抢了去,小贩只当她喜欢,心里正乐呵着。少顷,但见她手里捏着糖人棍儿细细看着,唇角勾着莫名的笑意,唤身后跟着的黢黑仆从给了十文银子,临走前回过头来幽幽道了声:“翟冠霞帔勾得不错,你应在这糖人眼下点粒黑芝麻,此人右眼底下有颗泪痣。”
小贩听得奇了嘴巴张得极大,足以吞下一串隔壁摊子的糖葫芦,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边追边喊:“那是押摊的宝贝,十文钱哪里够!”
人影窜动,熙熙攘攘,哪里还寻得到踪影。
“小哥哥!”吏部尚书府前,一个穿着粉色曲裾的四五岁女孩儿兴奋地叫唤着,小手小脚几欲从抱着自己的管家叔叔身上挣脱。
棠辞见状忙疾步上前接她到了怀里,将糖人递到她的手上,教她曲拳握紧。
管家陈山毕恭毕敬地朝她鞠了躬,侧身引路道:“老爷在厅内候着,您随小的来。”
“陈管家有事去忙即可,府里的路我熟络得很,并不会走丢。”棠辞又看了眼渔僮,“你也去帮忙做事,别懒怠了。”
陈山知她说一不二多半不容他人置喙,应了声是告退了。
渔僮哎哎的便跟着陈山一道去了,低眉顺目地浑然不似昨日。只他刚刚瞧着管家对棠辞的态度,又添了许多疑惑。
“门口风大,下次莫要在那儿候着了。”棠辞往上掂了掂秦溶月,好使她在自己怀里坐得安稳些,不禁挑眉笑道,“才过了多久,又长结实了许多。下次来,怕是抱不动你了。”
秦溶月一只小手紧紧抓着糖人,一只小手勾住棠辞的脖颈,从踏进大门那刻起眼睛便没离开过她。此刻听她说下次抱不动自己了,忙将舔舐糖人的粉嫩舌头缩了回来,急道:“怎会!管家叔叔都那么大年纪了,还能抱着我去看花灯呢!”
“你管家叔叔力气大。”棠辞一边说着一边腾出手来握着她的小手重又送糖人到了她嘴里,敛眉哄道,“我方才逗你呢,你再长几岁我也还抱得动。快把这糖人吃了,要藏得好好地,莫要让你爹爹瞧见,知道么?”
这个年纪的小孩最容易哄慰,秦溶月笑得眉眼弯弯地点点头,大眼睛蓦地转了转,蹙眉道:“小哥哥,我不要长大。”
“为什么?”棠辞抱着她又绕过一道环廊,步履已然放慢。
秦溶月嘟嘴咕哝:“前几日照顾我的一个姐姐被赶出府了,我和那姐姐感情好,哭着闹着要她回来。爹爹本来不愿搭理我,后来见我哭得凶了,便抱我到膝上说那姐姐和一个男的搂搂抱抱,有辱风化,家里留不得她了。”
纵是自认聪明,也难以猜透小儿心思,棠辞又追问道:“然后呢?”这和愿不愿意长大有何关系?
“我一听,哭得更凶了。想着要是下次你过来,抱我亲我,我岂不是要被爹爹赶出去了?爹爹便说我还是孩子,待长大几岁你便不可以这么抱着我了。”秦溶月想来当日极是委屈,现下说着说着眼里又包了眼泪,将掉未掉。
许是老师当时也被她逗乐了,顺着她的心思说话戏弄她,却不想她竟当了真,难过成这样。
棠辞抵着秦溶月的额头,真挚道:“并不会,待你长大了,但凡我抱得动你便不会牵着你走,能牵着你走便不会令你一人独行,莫要伤心了。”
小孩儿一听,转涕为笑,搂着棠辞亲了又亲,巴不得用自己的口水再替她洗一把脸。
末了,还摸着棠辞的下巴笑呵呵道:“小哥哥,你的皮肤好滑啊!爹爹的这儿挂了一串毛,他亲我的时候扎得我脸疼!”
棠辞揉了揉她的脑袋,但笑不语,分外宠溺。
行至正厅前,门外早有嬷嬷候着,朝棠辞福了福,接了秦溶月过去寻偏厅单独就食。
秦溶月起先依依不舍,三两步便要回头看棠辞一眼,棠辞也立在原地目送她。后来转了个房角,她扭过头来吃糖人时,才真正仔细端看手中物,因她先前并未舔舐多少,糖人形貌犹在。顿时奇道:“咦,柔珂姐姐?”
棠辞进屋后,与吏部尚书秦延行了师生礼,随后又受了秦延一礼,二人这才坐到餐桌旁,起筷夹菜。
“我今晨绕道到章台街看了会儿,七凤楼仍自封着,门外有官差巡逻看守。”
秦延抚抚胡须,并不急于接这话茬,转口道:“琼林宴上见了那位?”他那日托病未曾前往,因他一向如此,陛下无怪罪朝臣无诧异。
棠辞夹菜的动作一顿,便失手夹碎了一块豆腐,面露可惜地另夹了一块,淡淡道:“见了。”
“你本该落第,后又被请去赴宴,补录了探花。”秦延斟了杯茶与她,续道,“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是户部尚书韩儒的门生,殿试后他将结果呈与陛下并在旁提及你,说你是我关门弟子,陛下于是将你勾入了赴宴名列。”
原本以为是自己在京三年频频赴宴,广泛交友,赋诗作对挣来的文坛薄名使得那位有意相见,不曾想内里却是这些门道。棠辞食之无味,放下筷子,颔首歉意道:“给老师又添麻烦了。”
“这与你倒无甚关系。韩儒站鲁王一脉,在朝中已与我明争暗斗多年。鲁王假病装乖不去之藩,强留京中不是长久之策,是以这一两年来动作略大。此次攻讦于我,不过是因为陛下逆鳞不除,自淳祐元年始,我便是他心中藏纳的一根肉刺,必得悉知我内心底细才敢委以重任。”
“听老师说来,昨日邢康平七凤楼出事,约莫也与鲁王党羽脱不开干系?”邢康平发于翰林院,后入詹事府,得太子保荐,一路高升。若是因为狎妓命案,扳倒了邢康平,无疑长了自己威风又灭了□□的气焰。
“正是如此,且他日子挑得极好。”秦延长声喟叹,“昨日出事,验尸立案必得花一定时间。今日休沐,陛下休息游猎,不批奏折。刑部大牢近些年来哪里是个人待的地方?邢康平一介书生,落到胡来彦手上被折磨一天半天,便是没罪也得乖乖签字画押。”
花鸟街。
“吁——!”一身官服的连旷达勒紧缰绳,强行停了快马。扶着马鞍下来时顿觉两股间嫩肉摩擦撕裂,又兼汗液沁渍,好个疼痛醒神的滋味。
他不及休息,也顾不上寻个树干或是木桩栓马。急急朝堤岸旁坐在太师椅上欢愉垂钓的白发老者走去,急道:“先生,求您救救康平兄!”
“嘘,轻声些,惊跑鱼儿了。”老者睨了他一眼,瞧他满头大汗,张着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蠢样子,摇摇头,“我已告老辞官多年,早不过问朝事,并不知晓你说的康平是哪一位。”
连旷达这才将来龙去脉捡简要的与他说了。
老者将他上上下下扫了一圈,淡淡道:“救不了,预备些棺材钱罢。”
连旷达急得满面通红,愤慨道:“先生说的什么话!那可是一条人命!”
“那妓/女便不是人命了?你在官场混迹了这些年头,就学到了这种轻贱百姓性命的本事?”
连旷达愣了会儿,面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半晌才闷声道:“康平兄与嫂子鹣鲽情深,平日里又极为节俭,我不信他会有如此行径。”
鱼竿猛地一颤,稍微一晃神的功夫,收杆一看,水草都无。老者只觉扫兴,命仆从收了杂物,颤巍巍起身,也不让人搀扶,见连旷达还跟块木头杵在旁,更是恼怒,跺脚喝道:“你还跟着我作甚?我是康乐年间翰林院的掌事,侍奉的是先帝!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都不晓得?主子都不同耳,我还能如何相帮,蠢材!”
连旷达僵在原地,望着老者一步一晃的佝偻背影愈走愈远,渐渐在惨淡金辉中化作一粒黑点。昔日老者相邀入翰林院为官的意气风发,昨日牢狱中好友受刑不过血尿混流的惨状,今日当头棒喝的怅惘,俱在脑中相互撞击,连同城内的暮鼓声一记记砸在胸口处,沉闷得他再迈不动步子。
杨柳枝头上的鸟儿扑腾一声朝天边远飞,水流缓缓,淌过泛旧的河灯。
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