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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不过是件小事,何止于如此阵仗?”静慈醒来后便见原本尚算宽敞的屋子生生被四周围聚的众人挤得逼仄了不少,不由怨怪道。
素知静慈虽屈身于此青灯古佛十数年心性日益平缓随和,然久养于深宫中的娇贵身子终归受不得这般拥堵吵闹的景况,柔珂命医官再行号脉,两次三番地笃定静慈此时此刻病情稳定并无性命之虞后,接过春华姑姑手里的药盏,屏退了一应人等。
柔珂舀了一勺黢黑色的汤汁,吹了又吹,轻啜一口试了温热,细心地喂进静慈的嘴里。一勺又一勺,直至汤药见了底,柔珂一反常态的沉默寡言。
静慈轻笑一声,抬起略微乏力的手腕,抚了抚柔珂搁在床沿的手背:“你这孩子,多大的人了?偏生与人置气的时候还和儿时一般,自个儿闷在心底,不教别人知晓。医理有言,心宽达畅则久安,长此以往,败坏了自己身体怎生是好?”
越是这样慈祥亲切的语气,越是令柔珂倍感恼恨与懊悔。
医官一刻前所说的话犹在耳畔:“心结不解,病情难缓。”
心病还须心药医,柔珂岂会不知?
静慈的心病何尝不是柔珂的沉疴,无论为静慈亦或是为己,踏遍千山万水寻访心药不过是她数年来云游四海,漫无止境无穷无尽的苦修羁旅。
“傻孩子,我的身体我哪里有不晓得的道理?”静慈见柔珂紧抿着下唇仍不言语,进一步宽慰,“不过是肺不怎么好,这本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便是华佗在世也只能下个静心养身的方子暂且安定。你若是气我这次瞒你,下次定让你头一个知晓,如何?”宽恤体贴他人的性子纵是任谁也无法狠心拒绝。
柔珂别过头去,闷声道:“您分明是次次瞒我。”
静慈微微一滞,摩挲柔珂手背的指尖已凉了半分,望向柔珂的眸子愈加温和,敞开心扉莞尔道:“病得不重,若让你知道了,又得急着从京里头赶过来。这赤日炎炎的时节,你也是身子骨娇弱的人,来来回回的倘若累出个好歹,倒叫我更是心疼。再者,你不是才从云州回来么,路上劳碌奔波,归家不多时便跑到我这儿来,你父王怕很是记挂。”
每逢仲夏,柔珂总会只身前往云州澜沧江畔,孑然待上一日一夜。以往她不让静慈知晓,可每年不多不少这个日子,静慈见她不来碧云寺探望自己,心里也约莫猜出几分,兼之两人闲聊时静慈旁敲侧击之下柔珂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时日久了,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知道是一回事,是否方便提及又是另外一回事。
柔珂听起静慈提了云州的话茬,侧过脸来,反手握住静慈的手,微笑道:“说起云州,今晨棠辞才送来两箱普洱茶饼,俱是云州地道的货色。方才来得急了,也忘了带上几只给您尝尝鲜,明日我再差人送过来?”
不曾想柔珂与棠辞不过一面之缘,竟相处得如此友洽。静慈一扫眼底的阴翳,向柔珂细细问起棠辞怎会往她那儿送茶饼的事由。
“她倒是个有心的,通晓人情世故也是好事。我原本瞧她身为男子,模样长得太过清隽秀美,若无家底家世,只身一人在京闯荡,不说被人欺凌,也恐叫那些个断袖之癖的浪荡子弟对上眼。先前还想寻你托你父王多照拂庇护,后来熟稔她性子了,怕也是个不肯为三斗米折腰的高傲脾气,遂打消了这个念头。照这般说来,她在云州定是个富庶商贾出身,在京在朝铺设人脉,并不是难事,果然一切顺其自然为好。”
断袖之癖……柔珂黛色秀眉狠狠一皱,道:“您倒是过虑了,棠辞那人有几分脾气不假,若真遇上想将她当做兔爷儿对待的龙阳之徒,拼着官位不要贬为白身的罪过定是以死相抗的。”
听出柔珂语气中对棠辞竟有些许不满,静慈自然追问。
并不是好背地里说人坏话议论是非的卑劣品性,柔珂见自己一提起棠辞,静慈的眸子便闪出几道好奇的光,只好叹了声气将那日在鲁王府享宴时,棠辞酒醉强拉婢女欲行*的丑事说了出来。
静慈扑哧一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她既已及第为官,自当成家立业了,男儿情之所至,见美色而垂涎不是极为正常的事儿吗?倒是饮酒误事伤身,下次若再遇着她,你也多替我说教她几句。”
柔珂扭毛巾的手微微一顿,笑道:“您才与棠辞相识多久,我不过埋汰她几句,您竟为着她说起话来?”
虽是吃味的话,入了静慈的耳朵里倒成了柔珂久违的故意讨喜承欢,轻笑一声:“我这是帮里不帮亲,谁占着理儿我就帮着谁。”渐渐陷入回忆中,温婉的眉目愈加柔和,“说来也巧,棠辞那孩子,我怎么看怎么顺眼。起先不知道她籍贯的时候,听她的口音夹杂着冀州的土话,还当她是冀州京郊人,后来见她总只身一人到这儿,逢年过节也不曾回家,多嘴问了几句,才知道她竟自云州而来。昔年曾看州府县志,都道云州人骄横跋扈,生得矮小粗犷,想来孟子所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果真有理。”
三年间的日常小事繁杂琐碎,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道得明的,静慈说到开心之处还常掩嘴喜笑。即便现下对棠辞印象不佳,静慈所言柔珂也一一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偶尔捡合适紧要的地方心平气和地搭几个话茬,并不敷衍。
良久,柔珂为静慈擦拭好面容和两只手臂后,眼见她眸色中显露倦意,借着去灶房督促樵青熬粥的由头,为她掖好被角后走出房门,留了一个清静宜眠的地方给她安歇。
日落西沉,庭院中的海棠树下,玉立着一青袍少年。
落花与余晖铺了满地,亦洒了少年整个肩头,红色金色相得益彰,分外谐趣。
本是不知人入画还是画中人的美景,然而少年面色惨白,眸色涣散,如遭剧痛,似逢巨变,两只脚生了根般深入地下,动也不动。
柔珂心中微震,不动声色地朝棠辞走近,轻声道:“棠大人几时来的,怎地不叩门询问,孤零零地站在这儿等候?”今日并非休沐日,自己第一个得了消息赶至碧云寺也花了两三个时辰,棠辞能在夜幕星辰前到此必是退食前动的身,竟为了探望静慈向翰林院告假么?
将沉郁的目光从静慈房屋的方向收回,棠辞施了一礼后,敛下动荡不安的心神,缓缓道:“来了约莫有半盏茶的时辰,听闻春华姑姑说静慈师父已无大碍,您在里屋喂药侍奉,我一个男儿家再进去,便是叨扰失礼了。”
看了一眼棠辞双肩满满细碎的花瓣,柔珂另有所想,却道:“先帝陛下以孝道为天下之表率,直至德宗皇帝病逝前仍在每日处理奏章折子后往佛堂抄写经书,诚心祷告。是以驾崩后,庙号为孝宗。若说棠大人使先帝所创笔法乃效仿先帝的形,今日所为倒是初窥了先帝的神,对与自己无血缘关系的静慈伯母尚且如此尽孝,遑论生身父母呢?”
即便心有疑惑,柔珂所言的确发自肺腑,半点存不得假,然而棠辞一听,如临大敌,脊背冷汗都被逼了一层出来,她怔忡了片刻,才勉强笑道:“郡主过奖了,臣区区翰林子,怎敢与孝宗皇帝相提并论,共比日月。”
微风起,拂乱棠辞额前的几缕碎发,落花自肩头翩飞,滑过她细腻温软的脸颊,惶恐不安的神情又被添了几笔楚楚可怜。
柔珂只以为是先帝与淳祐帝的恩怨纠葛令现今朝野上下对先帝大多讳莫如深,才使得棠辞如此形状,因此也不大在意,只微微颔首道:“天色不晚了,棠大人不妨在此用膳。至多两个时辰,伯母该醒了,你候到那时才能遂愿不是?”
棠辞毫不犹豫地推辞:“既然已经得知静慈师父安好,我也该回去处理公务了,晚膳可来日再约,届时烦劳郡主辛苦一番了。”
目送棠辞跨出院门,半晌柔珂才若有所思地呢喃道:“谦逊有礼又懂孝道,若不是个好色的登徒子,合该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郎君。”
碧云寺至京城东华门途中,往来商旅香客络绎不绝,酒肆茶寮林立,轮到夏日浮瓜沉李的时节,生意更要好上几分。
今日却有些不同,占了几间铺面的茶寮门可罗雀,用来拴马的木桩每一只却俱都缠了好几只马匹的缰绳。
惟一的客人正端坐在中央,倒的茶水早已放凉,他只静静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眉心偶尔一蹙,默不作声。
“无事便好,你也坐下喝几杯茶解解渴,歇一晌,该启程回去了。”微服出巡的淳祐帝亲自倒了杯茶,递给身旁禀事殷勤,脑门上布了厚厚一层汗的都知监长随李安时。
得圣上亲斟茶饮,李安时腿脚发软,差点儿没立时跪下来,却是给他十个脑袋也不敢同坐。回头望了眼埋头算账的掌柜与伙计,躬身双手接了茶杯,一股脑地喝将下去,谄媚道:“听闻那位已经睡下,主上若是心切,多走几步过去瞧瞧想来无碍的。”
淳祐帝挑眉看了他半晌,直将李安时看得心里发毛,而后掸掸衣袍,面色平淡道:“你师傅是李顺德?旁的伶俐物事没学好,捡着芝麻大小的门缝便赶着将脑袋挤进去了,也不怕卡在半路进退不得么?”
李安时一听,知道是触了皇帝的霉头,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仍然双手伏地下跪请罪。
淳祐帝不作搭理,也不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李安时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紧赶着去伺候,心道但凡遇上碧云寺这位的事情,主子的心思怕是比女人还难猜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