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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玉瀚自到襄平,便日日忙碌,整伤兵备,修筑城堡,操练士卒,申严号令,竟没有闲着的时候,现在眼看着春节将至,便也点头道:“襄平城下九个卫所至今方才能为我所有,也该是请了大家一同来喝喝酒的时候了。”
玉瀚上折子请戍边塞时,祖父、二舅舅等人都愿意他到宣府——二舅舅先前便是宣府的副总兵,如今虽然荣养了,可在宣府还有着一群忠心可信的兄弟们,且宣府离京城要近得多,风俗习惯接近,往来也方便。
正好二舅舅回来,宣府的副总兵出了空缺。
玉瀚第一次出京领兵,自然会将长辈们的建议听在心里,他虽不好直接请去宣府,却也对皇上禀报了家里的打算,皇上也点过了头。
只是就在下旨前,又生了变化,辽东副总兵突然暴病而亡,副总兵之位再次出缺,引起了皇上注意。
本朝初立时,边塞防务最重之地乃在大同、宣府一带,夷人南下,突破这一层关防快马只要几天便能直逼京城,反之,本朝北征,十次也有八次是从这里北上,道理也是一样的,从京城出发,路途最近,所用时间最短,与京城互通最方便,补给之类亦容易。
可近几十年来,辽东之地的夷人却慢慢兴盛了,原来屡为边患的宣府大同处的夷人反没落了,故而戍边重任亦逐渐向辽东倾斜,只比较兵力便知,先前宣府镇兵力远较辽东镇为强,现在却不足辽东一半。
甚至□□北部九边,已经有三成以上的兵力都集中在辽东一镇,就是如此,辽东之夷人亦时有犯边,先前各卫戍皆不能敌,后有千户马佳率卫所之军数败夷人,累军功至总兵,并得封靖宁伯。自马佳任辽东总兵,夷人虽有犯边,但总不能攻城掠地,大有斩获,而马佳亦时常出兵攻夷人之不备,献虏于朝廷,因此两下持平,朝廷亦心安。
太上皇时,马佳以老迈请归乡荣养,不足一年,辽东境内大乱,故又起复。此后几年至今,辽东副总兵屡次出缺,或战死,或病死,或丁忧,或自请荣养,难免不让皇上多想,因此便改命玉瀚前来。
其实,以军功、资历,继任副总兵本应是马佳之长子马如松,正是此前代理副总兵的宁前参将,可是朝廷能容得下马佳权倾辽东,富甲一方,却不会容辽东总兵之位为马家世袭,毕竟本朝从没有这样的例。
是以马如松只能还是宁前参将,将来马佳身后,他倒可以袭靖宁伯之爵,若再有军功,那时升至副总兵、总兵却是可能的。
只是马家似乎悟不透这个理,玉瀚方到襄平,便觉万事并不顺遂,马如松表面如常,暗地里却也使下了不少绊子,又欺他初到并北地,不熟军情,先是不肯真正交出军权,想要架空玉瀚,不能后便四处传播流言,不外是京城纨绔不堪为将之类。
汤玉瀚的性子从来都不是喜欢与人分辨,反带了马如松、史友等参将、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等人自襄平城起,逐个卫所、千户所、百户所、台站查看,每至一处,亲自带兵演练、检视城防、勘量军田,不到两个月,已经将治下走过了大半,军心为之一振。
此时,云娘再摆上酒宴,请总兵麾下诸将痛饮,正是刚柔相济,收服众人。
且此时正值城外诸将携家眷进城采办过年用品之时,每年他们亦要至副总兵府上贺喜新年,正可谓两便。
襄平城虽然本是古城,但是本朝重新修缮,建副总兵府却远较广宁府晚得多,先前虽有数位公侯伯爵在此任副总兵,可认真算起来云娘却是第一位到襄平城的侯夫人。
因此云娘便将心里的主意款款地说了,“我们这一次办宴,总要办得好些,让大家觉得你对他们十分地看重。”
“你呀,什么事都替我想在前头。”
“你忙得什么似的,我正该帮你打算才是。”却又抚了玉瀚,“赶紧睡吧,明日还要去卫所呢。”
这一次侯夫人的宴席还没有办就被广为传诵,到了腊月二十,宴席方开,先宴请官客,副总兵治下两位参将、四位都指挥同知、四拉都指挥佥事、九个卫指挥使及各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副千户等上百人过府宴饮。
宴席摆在前堂的议事厅里,桌椅器物虽不能十分完备,但菜馔却却合京城大宴之例,三割五汤,水陆杂陈,江南京城风味兼俱,又有许多样酒水、细点,诸将把酒痛饮,倾心相交,三日方毕。
至腊月二十三,宴请堂客,这一次又不同于官客们的酒宴,有许多夫人早认识了副总兵夫人,知她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又喜她教大家许多衣饰妆容之道、女红钱线之技,因此倒早比副总兵收服诸将要早些与副总兵府往来亲密了,就连这次的宴席,亦有许多夫人们帮忙,是以情意款洽,自不待言。
腊月二十四,总兵府内亲随下人再一席,山高路远,天寒地冻,大家随着过来不易,玉瀚和自己也该请的。
此时也就到了过年,诸将便携夫人们自回卫所驻地。
年还没过完,便有军情传来,夷人再次南下,攻破了几处军屯民屯,夺了上千人口,几千石粮食,又有无数牲畜。总兵传下军令,令汤玉瀚率所部兵马两万人与总兵北上,两军成夹击之势,进攻此番进犯夷人的赫图城,报先前军屯民屯之仇。
在京城的时候,说起边城形势,都知即使与夷人最和睦相处之时,亦常有小小不言的争端,只是有几十上百的人员伤亡,而非失城失地,大家皆不以为然。
如今到了辽东,真正遇到了这些小小不言的争端,却感同身爱,毕竟失去的皆是□□的军户百姓,甚至还有前些日子来参加宴席的人,跟他们过来的随从、女人、孩子。
到了此时,只能是睚眦欲裂,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让他们血债血还!
汤玉瀚接了将令便出门布置,云娘急忙替他打点行装,收拾了几包东西之后,不待玉瀚回来便又都拆开了,他是去打仗,又不是去玩乐,哪里带得了这许多,只一身的铠甲加上刀枪弓箭就已经沉到自己拿不动了,自不可能再带这些累赘。
重新翻捡了一回,拿出丝绵袄子,正是到辽东后重新改的,身上的丝绵絮得厚厚的,双臂处却只薄薄一层,为的是既保暖又活动便捷,出征前给玉瀚穿在里面,外面一件黑貂皮披风,又备了一个装伤药的荷包贴身,能带的便也只这么多了。
却再一次与玉瀚商量,“我们虽然比不得马家,但也不是穷的,眼下还有几日的时间,不如你也多招些家兵在身边效力,先过了眼下这个难关。”
云娘到了辽东才知道,原来辽东诸将手下不只有朝廷的军队,还有各自的家兵。这些家兵不同于京城勋贵高官人家的随从,数量要多很多,但又不同于寻常军士,因为他们的饷银皆来源于将领。是以家兵就是私兵,他们完全不必听朝廷的命令,只需听养自已的将领号令就可以了。
就是云娘一个妇人也知道这家兵的不妥,试想□□的军人竟然有不听朝廷号令,反只听一人一家号令的,将来这天下究竟还是不是皇上的?
她还亲自服侍笔墨看玉瀚写了密折送了上去,玉瀚竟把此项列为辽东弊端之二,预见将来之为患定然不轻。
只是,到了眼下的时候,云娘却又顾不上这些大道理了,玉瀚到辽东不足三个月,就在这地形不熟、兵将不熟、夷情不熟的情况下要出兵,而自京城来的人能跟他出征的手下不过十数人,她实在担心不过。
汤玉瀚便笑,“我们明知是错的,又怎么能如此行事呢?何况急切间招了人,亦未知本性如何,未必能用。”又劝她道:“辽东弊处虽多,亦有一些将领不成样子,但是放眼看去,终究还是效忠朝廷、心向天国的为主流,是以你不必担心的。”
是啊,云娘在襄平城内虽然往来的不过是女眷们,可是只从她们身上,她亦感觉到了大家对家国的爱,对夷人的恨。毕竟身处北地,辽东人比起根本不知战事的江南人要多了些责任,又比起一直处于帝都的京城人又多了些实际。因此也只得点头道:“只说寻常军户人家,十家到有一半以上与夷人有血海深仇的。”
汤玉瀚便道:“是以,军心可用!”
五日之后寅时便是出征的时刻,天色完全是漆黑的,唯有从内院到大门前一溜的灯笼透出红光来,照得人影恍惚惚的。这时分也正是最冷的时候,云娘身上穿了皮袄皮裙,外面又裹了披风,可还是感觉冷意一直渗到心里,唯一一点热度便是与玉瀚相执的手。
走出屋门,送到院门,这一路觉得十分地长,而到了的时候又觉得十分地短,有好多想说的,可最终一句也没说出来,半晌只道:“我带岚儿崑儿在家等你!”
汤玉瀚停住了,回身将云娘在怀里抱了一下,“你们也要保重!”
将士们打着火把,从副总兵府门前向鼓楼而去,副总兵在那里点了兵再出北城门,马蹄声伴着刀枪相撞击的声音在沉寂的夜中十分清晰,让人感觉到越发的冰冷。
云娘立在门前的阶上,遥遥向前望着,其实她早什么也看不到了,可是却不舍回来。她想哭,可是方有了这个念头就止住了。
按马总兵之令,汤玉瀚在襄平城内只留下定辽中卫一支队伍守城,其余所有兵马全部北上,沿路陆续与其余八处卫所的军队大部汇合,北进赫图城。
原来辽东一地,并无府县建制,皆卫所军屯,居民十家之中倒有九家半为军户,家中世代为军,其他子弟也多为军中帮丁,战时亦要随军出征。是而,此次襄平城内,几乎家家都有人出征,可整个城内根本不闻哭泣之声,自己必须要坚强。
又立了许久,听到城门关闭的声音,又见天边仍然没有一丝亮光,只得回了屋内,见岚儿和崑儿还在熟睡,便解衣卧在他们一侧,这时方觉得身上都冻得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