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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得很快,入了夜的街道上也渐渐平息了汽车行驶过的马达声音。邹奕撑起身子,在昏暗的房间内沿着墙壁摸索了一会儿后,按下了床头处一个凸起的开关。
暖黄色的壁灯如同在屋子中突然点亮的一簇烛火,在小小的方寸空间内笼罩下一层温暖的柔光。邹奕收回按在开关上的手,低头吻了吻身下那双在灯火下灿若星子的眼眸后,弯腰捞起了散落在地板上的外套。
绪央枕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邹奕的动作,却在其俯下身时,将手抵在那件已经满是皱褶的衬衣前,解下了临近胸口的那两枚纽扣。
而印刻在那片平滑的蜜色皮肤上的,是永远再无法除却的狰狞疤痕。
邹奕在短暂的诧然后,便意识到绪央是在看自己胸口上的伤疤。他轻轻笑了笑,索性扔下手中的外套,拿着绪央的手覆在了自己心口疤痕的位置。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邹奕将绪央空下的另一只手也握在了掌心,“无论我变成了什么,它始终都是为了你而跳动着。”
那片盘亘在心口处的交错伤疤被二人交叠的手所遮掩,只留下了邹奕许诺过的,那透过胸腔传递出的心跳声。
绪央看着被覆住的手,缓缓抬起眼眸,带着三分笑意,语气清淡地说道,“你所说过的一字一句,我都深信不疑。可如今我修为散尽,虽然勉强留下了性命,但自此以后或许连人形都再难以幻化......而你生来便是人身,又如何能与一只妖兽厮守过余下的光阴?”
邹奕微微凝起眉头,继而松开了握紧绪央的手,他似乎有些踌躇与纠结,低着头神情飘忽地想要去抓垂在床边的外衣。
绪央侧过眼眸使自己不再去看他之后的动作,然而当视线挪移开的瞬间,却被突然的力度压制在了床上,随即笼罩下一片黑暗,如同将一切都阻隔在了外面。
邹奕俯着身体,将密实厚重的外衣罩在了两个人的头顶,一片漆黑之中,他准确地找到了绪央的嘴唇,然后愤愤地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就因为这个莫须有的原因,你就要再次赶我走吗?”
咬了一口后仍觉得难平怒意,便又低下头去狠狠亲了一番,才喘息着粗声粗气地问着,“究竟还要我怎样证明?不如让箴九把我也变成一匹狼,你喜欢什么颜色?黑的?白的?花的还是......”
“胡闹什么......”
在完全的黑暗中,男人喷洒于耳畔的呼吸似乎比以往要更加炽热,连同起伏的心跳声一起,让绪央意识到邹奕并非只是在说单纯的气话。
他会这样做的。
只要自己做出肯定的回应......
绪央的心仿佛被搅乱了,他缓缓将手臂环抱住邹奕的腰背,却又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邹奕却被这个简单的动作安抚下了情绪,他掀下头上的外套,让暖黄色的光线再一次映照在绪央琥珀色的眼眸中。
“我连命都不要了才把你找回来,难道还会在意我守着的你究竟是什么样貌吗?”
邹奕撑身在上,深深注视着那双眼睛,随后单手搂在绪央腰侧,翻过身将人抱在了自己的胸前,可怜又无奈地叹了声气,“别人的久别重逢都是亲昵温存蜜语甜言,你却偏偏要在我心上再捅上一把刀。”
说罢便拿起绪央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自顾自地揉了几下。
邹奕最后的小动作使得绪央心中的情绪莫名松缓了下来,他枕在邹奕肩头,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指,轻轻道了一句,“与君执手,心悦不移。”
得到回应的邹奕满意地从床上起身,将外套罩在皱褶的衬衣外后又忍不住弯腰亲了亲绪央的额角,“你再睡一会儿,他们大概已经说完了话,我去楼下看看。”
绪央忽然问道,“刚才帮我解开玄门术法的就是大师兄吧......”
邹奕有些意外却并没有隐瞒,他如实道,“是,我依照五师兄所言来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现原来万俟远就是你曾提及过的大师兄,也正是他将你救了下来。”
绪央轻叹,“我对大师兄到底是知之甚少……”
正说话,屋外忽然响起了微弱的敲门声。
邹奕走过去打开门,然后就看到了站在门边神情忐忑的少年。
“白?”
白的怀中抱着一枚布满青色花纹的蛋,见到邹奕时眼眸倏然一亮,小声问道,“师娘,师父他在里面吗?”
邹奕点头,错过身将白领进屋内,“你师父他正在床上休息,你可以去陪他说说话。”
白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真正见到绪央时却忽然红了眼眶,“师父……”
“怎么哭了。”绪央坐起身,用指腹擦下少年快要滚落出眼眶的泪珠,而后微微笑了笑,“才多久没见,师父怎么觉得你长高了些。”
白点点头,小声说着,“大师叔给我吃了许多灵草……”
绪央见徒弟修为稳固便放下心,又问道,“也是大师叔告诉的你我在这里吗?”
白摇头道,“不是的,我本来正带着师弟在一处睡觉,忽然屋子外的结界破了,我感受到师父的气息,于是就跟了过来。”
绪央诧然,“小师弟?”
白将怀中所抱的蛋举到了绪央面前,“大师叔说这里面的就是小师弟。”
绪央见到蛋上的花纹时,神情一动,“这颗蛋是……”
邹奕站在门口,见师徒二人正交谈着什么,便轻轻关上门朝楼下楼去。
一楼亮起了光线冰冷的白炽灯,沈五孤身一人坐在沙发上失神想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响起,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问向邹奕,“绪央怎么样了?”
邹奕道,“已经醒了,正在屋里和小白说话。”
沈五并没有察觉到屋中出现了跑进了其他妖怪,有些奇怪道,“小白是?”
邹奕解释说,“是绪央在山下收的徒弟。”
沈五的手里不知握有什么,只从掌心边缘露出一截鲜亮的红色,他微低下头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徒弟,休整几日后便随你们二人同回溯蒙去吧。”
邹奕没有立即应答,他徐步走到沈五面前,将放置在茶几上的杯盏中重新添了热茶后,才低声开口问道,“五师兄留在这里是要孤身前往瑶山吗?”
沈五缓声道,“蛊雕不除,终成大患。”
邹奕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弯腰端起茶几上的杯盏敬于沈五面前,郑重道,“那便恳请师兄带我同往。”
沈五抬眸,斥责一声,“胡闹什么,那里不是让你逞英雄的地方。况且就算你如今是半妖之体,又能做什么?”
“不知道,但想必总是能有些用处。”邹奕依然端着茶,神色不改。
沈五不去接那被茶,看邹奕神情认真不似玩笑,便扫袖起身,负手背立道了一句“真是异想天开......”
邹奕站直身体,不以为意地轻声笑了一笑,“师兄何不听我说完?”
他随手将杯子重新放回到茶几上,而后向前走了两步,伫立在了沈五旁侧,缓缓说道,“蛊雕如今侵占的是瑶山掌门谢胜的肉身,而门中弟子想必也大多已经为他所控,瑶山与寒顶寺在玄门中地位尊崇威望颇高,师兄要扫平整个瑶山自然易如反掌,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玄门不明真相,虽无法与溯蒙抗衡,可若集结起来将矛头指向在山外修炼的其他妖怪......”
沈五听至最后,才侧过身来看向邹奕,“你是怕绪央被牵扯进这些因果之中?”
邹奕露出些许笑容,“我怕的太多。”
沈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眼前的这个男人,“那你就不怕死?”
“自然是非常怕。”邹奕毫不掩饰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但有种事情往往不能因为畏惧便再□□却。”
他笑着,声音却低沉冰冷,在那双无异于常人的深棕色瞳眸深处,涌动着刻意压抑的猩红。
沈五没有再否决邹奕的提议,他双眼间一闪而过的情绪滑至唇角,变成了浅淡勾起的笑意。“那你想出了什么计策?”
邹奕却又转回身,将茶敬到了沈五面前,看他终于接过,才平静开口说道,“我来帮师兄将它引出瑶山。”
不待沈五做出回应,邹奕又道,“宗门之中也不全然是酒囊饭袋,蛊雕残害玄门弟子,他们剿灭余孽也是责无旁贷。”
沈五侧头看了他一眼,终究饮下一口温热的清茶,转回身去重新落坐在沙发上。
“那些人会肯听你的一面之词?”
邹奕也随之坐在了对面的沙发椅上,如实回道,“所以我还要等一位朋友,让他和我一起去往寒顶寺。”
沈五放下杯盏,秾艳的眉眼微微扬起,“那你又要如何引出蛊雕?它身在瑶山,筹谋了那么久,又岂会轻易现身。”
邹奕笑了笑,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轻轻说出了几个字,“北冥极幽之地。”
沈五神色一变,“你是想......”
邹奕颔首默认,“不过还望师兄替我瞒过绪央,好让他可以安心回到溯蒙。”
沈五似笑非笑地,“也许无需隐瞒了......”
话声悄然落地之时,绪央已走下了楼,见客厅中只有邹奕和沈五两个人,神情倏然一沉,“沈五,我的修为是什么回事!”
沈五道,“慌张什么,大师兄修为深厚,补予你的这些不过只是......”说到此处,却蓦然顿住,看着那张空下的沙发座椅,缓缓垂下眼睑,语气如常地轻声说道,“......只是区区皮毛。”
绪央直觉上并没有完全相信沈五所言,他虽然并不清楚自己恢复的这些修为对于万俟远那样真正的大妖来说究竟算什么,却也明白不止是那“区区皮毛”。
“那大师兄他现在在哪?”
“......”沈五哑然,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神色犹疑的师弟,好一会儿才绽出一笑,将话语轻巧带过,“他身上劫数未消,远行去了。”
说罢,沈五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绪央怀中那枚满布青色纹样的蛋,然后摊开手掌,将那条万俟远最终也无法带走的红色绳结,轻轻放在了龙蛋之上。
“这颗龙蛋是他留下的子嗣,你就收作徒弟好生教导吧。”
沈五放下绳结,回身之际却注意到了小心翼翼站在绪央身后的少年,“这就是你在山下收的那个小徒?”
“是,我唤他做白。”绪央回答后,侧过身安抚地拍了拍白的肩膀,将其引上前,“白,去拜见五师叔。”
白有些紧张地向前迈了一步,刚要向沈五躬身行礼时,却被沈五扶住了手,“等一等,绪八你可知道你收的徒弟真身是何物?”
“是犼。”绪央缓缓走到白的旁边,继续说道,“我原本一直将他视为兔精,还是大师兄一语点破。”
沈五失笑,“这何止是一只犼......”
他抱过绪央怀中的龙蛋,接着弯下腰将其放置在了白的手里。
“白,你知道怀中抱着的是什么?”
白小心地抱住龙蛋,有些怯懦地抬起眼看了看沈五,轻声回答道,“是小师弟......”
沈五展眉,“五师叔今天将他交给你了。“
白似懂非懂,却仍点头应道,“是。”
沈五淡淡一笑,“保护好他。”
......
夜幕深沉,临近午夜的街道上完全静寂了下来。
邹奕在厨房中烧开了热水,在袅袅雾散的蒸汽中,在锅中下好了抽屉中仅存的一把挂面。
水还没有沸,白便走了进来,邹奕调小灶上的火,转过身去问道,“怎么了小白?”
白指了指大理石台面旁空置的玻璃杯,“师娘,我想要一杯牛奶。”
邹奕循着记忆找到了存放奶粉的柜子,用温下的水冲泡好一杯后拿给了小白。
“谢谢师娘!”白小心地端着杯子,却是向客厅反方向的地方走了过去。
邹奕没有在意小白的这个举动,回过身,拧开灶上的火,见面煮得火候差不多时,在里面打上了鸡蛋以及少许的葱末。
临近尾声时,邹奕忽然感觉精神莫名一恍,再回神过来时发现绪央不知何时站在了身旁。
他的手中还握着没有喝完的半杯清水,闻到从沸腾的锅子里徐徐飘散而出的味道,笑着说了一句,“好香。”
邹奕也跟着笑了笑,放好简单的调味料后顺手拧熄了灶上的火,“已经好了。”
他端下汤锅,顺便先盛出了几碗晾在一旁的大理石台面上。
绪央拿了其中的一碗端到客厅,放在了沈五面前的茶几上,“邹奕煮了点儿面,要尝尝吗?”
沈五奇怪地看着眼前的汤碗,“老八,我们是妖怪,不吃饭也并不会饿。”
绪央将筷子放到碗边,自然而言地说道,“但是邹奕会……我也会。”
他重新走回到厨房,邹奕正好晾凉了碗里的面,便直接递到了绪央手中。
“可能有点儿咸,我刚才放盐时不知怎么就忽然走了下神。”
其实邹奕原本对于做饭并不如何在行,但在溯蒙山中小住了一段时间后,却和箴九仔细互通了番有无,现如今就连清水煮出的汤面,都似乎有模有样起来。
绪央夹了一筷放入口中,而后抬眸轻笑道,“有进步。”
邹奕却察觉到了绪央神色中的一丝异然,他紧张地走近一步,关切问道,“怎么了?”
绪央看着邹奕倏然紧张起的神情,浅笑着抬手揉展开他的眉心,“我并没有事。不过是在想大师兄……他不仅解了我身上的玄门术法,还将修为一并渡给了我,沈五虽说他是为了劫数远走,我却隐隐觉得并非这样简单……”
“那是上千年的修为,对于妖怪来说安身立命的东西,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
“别担心。”邹奕拿下他手中的汤碗,而后轻轻将人安抚地抱在怀中,“我帮你去找,天涯海角我也帮你找回他。”
沈五就在这时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厨房中,旁若无人般给自己重新添了一碗面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二人来不及做出丝毫反应。
邹奕,“刚才的是……五师兄?”
绪央但笑不语。
没过多久,沈五再次悄然走进,拿着汤勺盛出最后一碗面后,发觉自己似乎引起了二人注意,便转过头来明媚一笑,赞许道,“弟妹厨艺越发精湛。”
邹奕:“……师兄谬赞”
沈五留在厨房吃完了那硕果仅存的最后一碗之后,才和绪央回身走回到茶几旁,从虚空中抽出那把剑身已近腐朽的白行者剑。
“老八,你既已恢复了些修为,便将四师兄的这把剑拼凑完整吧。”
绪央依言从虚空中拿出一枚锦盒,锦盒内存放着的便是剑身上缺少的那几处重要的残片。
被重新完整拼凑起来白行者剑自剑身之上散发出一股荡人心魄的凛冽寒光,然而当绪央真正触碰到那片斑驳时,却轻轻叹声道,“它没有了剑灵。”
沈五拿起眼前这把已经“死去”了的白行者剑,指腹扫过剑锋处时,默然自语,“它会有的......”
他让绪央将剑收起,随后便在脚下所处的地面之上突然感受到一阵细微的颤动。
他沿着那颤动的起始方向看去,就见一只足近一人高的白色巨物跃过自己,兴奋地扑到了的绪央身前。
沈五怔了刹那,“……这也是大师兄养得?”
邹奕循着动静走出来,看到正趴在绪央脚边尽情撒欢的巨兽不禁吃了一惊,“奥汀?!”
放大了足足几倍的巨型萨摩耶抖抖身上油光水滑的皮毛,朝着邹奕兴奋地回应着:“汪汪汪——”
紧跟在其后出来的小白手中还端着空下的牛奶杯,见厅中的几人已经发现了异常的奥汀,有些慌忙地解释道,“奥汀偷吃了大师叔一片灵草叶子后睡了好久,醒来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随后又说道,“但这是因为我没有看好奥汀造成的事,并不是它的错!”
绪央摸了摸奥汀凑过来的那个毛茸茸的巨大脑袋,“罢了,都是机缘。”
奥汀似乎除了体型之外,并没有其他改变,被绪央摸了头后,又吐着舌头疯兔般冲到了邹奕面前。
“汪汪汪——”
绪央便在此刻借步走到了沈五身侧,低语问道,“师兄可是和邹奕商定了计策将蛊雕从瑶山引出?”
沈五没有应答,却也未加隐瞒。
绪央看着走廊处神情无奈又柔和地任由奥汀胡闹的男人,语气低缓地复又道了一句,“我愿为饵。”
沈五淡淡一笑,应允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