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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春日,淮水幽幽,清歌泠泠,远处有桃花点水,近处有柳絮沾衣。乘一舟,执二桨,坐三人,顺水而来,乘风而去。
赵高和魏缭悠悠然靠坐在舟上,由船家摇桨顺着淮河水一路向东。忽然清歌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凛然悲壮,亢直阳刚的古曲:“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赵高神情一动,忽然轻笑一声。原本阳光就给他隽秀的脸容染了一层柔和的色泽,这么一笑,眼眸顷刻变得波光潋滟,却是更加秀色逼人。
“慷慨悲壮之曲,缘何引得小友发笑?”魏缭先前还受歌者凛然之音所感,胸中激荡着豪情万丈,正想以声相和,不想被赵高这么一笑,什么情绪都去了个干净。
不过魏缭脸上并无半分愠色,只因以这两年他对赵高的了解,深知这位年岁方至弱冠的小友,必不会如此轻浮。
“呵,想必此间离楚国新都寿春城不远了,前辈。”赵高答非所问,魏缭倒也不急。年长几十岁的长辈对一个晚辈问话,这答案总不会跑了。
果然赵高以手支颐侧耳倾听了片刻又道:“迁都【1】已逾数载,适才又听了一路的柔糜之声,晚辈还道楚人真甘愿缩在寿春城中任它磨光志气,不想入城前竟能闻得如此慷慨悲歌,先前滞在胸中的颓靡随之荡涤一空,故有感而发。”
魏缭拊掌笑道:“哈哈,小友果然妙人。”他顿了一顿又敛了笑意道:“不过这清醒之人毕竟还是少数,不然那屈子也不会写下‘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样的句子含恨而去了。”
至此,赵高突然想起一个事情,当下便问:“听闻昔年楚王遣人到洞庭湖畔请过前辈一回,前辈却以魏人愿不事楚为由拒绝了?”
大腹便便的魏缭一面听他说,一面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点点头,要赵高继续往下说。赵高嘴角噙笑接着道:“前辈这话唬骗楚王还可以,要教晚辈相信却是不能。”
魏缭朗声一笑道:“这两年,老夫的脾性还真被你摸了个透,哈哈。”不过这么一说完魏缭想起了什么,脸色又沉了下去。赵高见状,心中雪亮,故也敛了随意的神情沉声道:“晚辈斗胆猜测,此时前辈思虑的该是——若不想同屈子一般境遇,该去何处挥洒这腔热血?”
“小友这么问,莫非有答案?”既然赵高提起,必然是有什么计较,所以魏缭并非随口一问。他古稀将至,却迟迟不能入仕,每每念及辗转反侧。这些年他四处游历旁人说得好听是寄情山水淡泊名利,只有他自己知道,周游列国不过是借淡然超脱之名掩饰自己内心求而不得的怯懦罢了。
他二十四岁便学成回到魏国,磨了尽十年母国也未能用他。后来为了逃避,他索性四处游荡。好巧不巧,随着年岁的增长,名气日渐大了起来,就连楚王也慕名而来请他出山。见到使者时,他其实动过出仕的心思,可当冷静下来却又清楚地知道:楚王只是庸才并非明君,就连为君者该有的魄力与器量他都没有,辅佐这样一个人又如何会有结果?
“依晚辈看来,前辈要的答案,当在函谷以西。”赵高反手指向身后,清朗的声音打断了魏缭的思绪,他愕然地看向赵高,喃喃问道:“小友说……秦国?”秦国魏缭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论文,现如今吕不韦出任秦相,他于秦王有恩,在秦国如日方中;论武,蒙骜、王翦皆为良将,又深得秦王信任,老夫入秦……”
“听说秦王身体每况愈下,现如今只能依靠药石吊着……”说到这里,赵高默了一默,随手捻起一片沾在衣服上的柳絮,轻轻一吹,那片飞絮打了个旋,便重新回到了广博的浩天。那年也是柳絮漫天,他枕在娃娃的短腿上小憩,娃娃将飞絮从他身上拿下,也是这么做的。“秦国若是易主,格局必然是要变的。”
“秦王膝下子嗣现今最大也不过十三,倘若当真易主,小友怎知新君可佐?”赵高笑得莫测高深:“昔年在赵国做文吏,见过长公子几回,晚辈敢担保,将来必为明君。”此时魏缭尚不知赵高同那位长公子哪里仅仅是见过几回那么简单,更不会知道今日赵高说了这么多,目的就是为那位“仅仅见过几面”的长公子诓他入秦。
“八字尚无一撇,你口中的长公子总不过是个庶……”话未说完,魏缭自己也愣了,想起适才提到的吕不韦与那长公子的渊源,重新狐疑地看了赵高一眼,旋即凝重地问道:“小友确定?”
赵高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将身子轻轻侧了侧,然后温柔地把手探入江中,清凉的江水径自从他的指缝中钻过,带出一串波纹,波纹映着春阳的光辉,瞬间化作碎金万点绕在他的修洁的指间。只听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前辈静待便知。”
魏缭沉思了片刻,也释然了,不过回头看赵高那一派清远宁淡,魏缭却又糊涂了:“老夫眼拙,至今看不出小友心思。这两年与小友相处,老夫时时感叹你之淡然超脱。可另一面,于天下大势,小友却又时时留心。老夫好奇,出世入世,小友今后当如何抉择?”
从前王宠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抽回探入水中的手,骤然失笑:“山高水长固然清远,入世沉浮更显浩然。赵高……不过是个俗人,从未想过置身事外。”
中午二人用了夕食,便继续向北而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兰陵,所以并未在楚国新都寿春城停留。二人一路跋山涉水,一直走到傍晚,方才见到一点人烟。“在下和……呃……和老师一路走来又饿又乏,眼看天色已暗还没个落脚的地方,不知壮士能否行个方便?”
说到“老师”二字的时候赵高、魏缭都有些古怪,不过二人收敛得极好,故而那猎户没有察觉。那猎户看样子也不过三十出头,着一身兽皮,人瞧着也豪爽干练。
“我说今天好运气能猎到只鹤,原来是山里来了客人,两位先生,我这里没那么多讲究,里边请。”猎户将手中提着的鹤往二人眼前一挥,又拍了拍门框,爽快地说道。
赵高、魏缭原想向他行个礼,道一句“多谢”,这样一来倒觉得多余,索性只表达了谢意,免去了虚礼。不过进门前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正要将其放在门口,却听那猎户说:“怕啥,我一个破猎户,还怕两位把我吃了不成?”
“哈哈,如此就叨扰了。”魏缭捻着花须腆着肚子先一步踏了进去,赵高无奈一笑,向他微微颔首,也跟了进去。“这家里没别的东西,今日就猎到个这个,我看你们读书人都喜欢穷讲究,就不知二位敢不敢尝一尝了。”
适才赵高就注意到他手中的鹤了,眼下他和魏缭半日没有进食,早就已经又饥又渴,况且他也从没有那些个讲究,当下便跃跃欲试。三人坐在草棚里,正准备生火,却发现家里没柴了,猎户转身就从房顶上揭了些茅草下来。赵高见状悠悠笑道:“看来昨夜看完得正是时候。”接着他想也未想便径直从行囊里拿出几卷书递给猎户:“有这些,烧得久些。”
“我还道这些玩意儿是你们读书人的命根子,没想到这位先生如此爽快,哈哈。”魏缭也是性情中人,当即附和道:“今日就来个焚书煮鹤,大煞风景,妙极,妙极!”
是夜,三人围在篝火旁焚书,温酒,煮鹤,端地是酣畅无比。猎户看向二人放在一旁的佩剑忍不住问道:“两位先生竟都会剑术?”赵高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剑想起这两年前的经历忽然有些恍惚。
两年前他骑马在洞庭一带踏春偏巧遇着魏缭,那时魏缭瞧见他画图找人做的马镫,当即大喜。又说:若是将这东西用在战马上,骑兵战场上双脚有地方借力,在马背上也能放开双手厮杀,届时骑兵的战力又将翻上一番。接着就拉着赵高问怎么想出来的点子。
赵高不能说自己穿越了,也不愿将这种事情无耻地揽在自己身上,就推说一个已经过世的前辈想出来的主意。那时魏缭听完有些遗憾,但又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他离开,当天就要把他拉回家,要他讲讲那位前辈还有无别的新奇想法。碍着对方是个长辈,赵高那时候也不好拒绝。
他们就这样攀谈了一路,渐渐地赵高开始惊奇于魏缭的身手和学识,而魏缭则惊艳于赵高的气度与主张,如此你来我往相谈甚欢,当即将对方引为高山流水的知己。魏缭素来落拓不羁,连称呼也从“后生”换成了“小友”。
再后来,魏缭见他手无缚鸡之力,更是提出了要教他修习剑术一事。别看魏缭年近七十,还大腹便便,但他几岁便拜了列国闻名的剑客为师,后来学成作为任侠又仗剑在列国游走多年,身手十分了得。
赵高想着多一样剑术傍身,日后行走起来也要方便得多,当即答应了下来。只是跟着魏缭习剑之余,赵高发现自己学得太晚,不可能有魏缭他们那样几十年的根基,索性放弃了刚劲的路数,和魏缭一起重新想了些四两拨千斤的法门。纵然遇上强劲的高手那点微末的伎俩仍无济于事,但寻常敌手总还能防上一防。
魏缭不喜欢虚礼,教赵高剑术从不以“师父”自居,至始至终对赵高的称呼都是“小友”,而赵高既不想抚他的逆鳞,也不愿白白受他恩惠,便取了折中的办法坚持唤他“前辈”,所以适才赵高同猎户介绍说魏缭是他“老师”的时候,二人都有些怪异。
这两年,赵高为学剑术在魏缭那里一留再留,直到半月前,他无意提起昔年荀卿在赵国论兵一事,魏缭师出兵家,这一听便有些技痒,撺掇着赵高要到兰陵找荀卿论他一论,赵高想起张先拜了荀卿为师,想必也在兰陵,于是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是以今日二人才会出现在此处。
“壮士不信?”赵高一面慢条斯理地撕着手中的鹤肉往嘴里送,一面好整以暇地看着那猎户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