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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父子两人闹僵,睿王再不肯见燕诩。燕诩回翼城前,千叮万嘱睿王不可奉召入宫,但现在不同,他已经回来了,短短数日,他已布置周全,只要睿王一入宫,一个时辰后,整个翼城的人都将知道,陛下在临终前,遵照当年自己继位前立过的誓言,将皇位交还给自己的兄长,太子燕旻则改封敬王。
睿王显然也猜到了燕诩的谋划,这几日王府车水马龙,燕诩安插在朝中的人连日来进进出出,全不忌讳他,他当然明白这是燕诩有意让他知道的。
燕诩隔着书房的门请了安,又问:“父王,传召请您进宫的小黄门已在路上,孩儿想知道,父王您可想清楚了?”
睿王的声音从屋里传出,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我还是那句,我不会进宫,也不会如你所愿去争那把龙椅,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燕诩沉默不语,在门外站了片刻,这才缓缓道:“是,孩儿知道了。”
门外再无声息,睿王放下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揉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
佟漠站在一侧,犹豫片刻还是道:“王爷,您真的不考虑世子的话?世子已将一切部署妥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王爷今日进宫,大事得成,太子那边根本无需顾虑。”
睿王沉沉吐了一口浊气,“阿寅,我不是不相信瑾云的能力和手段,儿子是我生的,我清楚他有几斤几两。可正正是因为我了解他,我不能进宫,不能如他所愿啊。”
不知不觉中,这个儿子已长大成人,并且不负他的厚望,胸怀大志,文韬武略无一不通,有主见,有谋断,心也够狠,这些原本正是一个上位者应有的秉性。然而,这也恰恰是睿王心中气郁的地方,这个儿子太过聪明,太过有主见,一个不留神,他羽翼已丰,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不再像以往一样,对他这个父亲言听计从。
“你那日也听到了,他不是不想要这个天下,他只是不愿利用十方策来得到这个天下。他要得到天下,便要先得到帝位,待稳坐晋国江山,他再施展他的才华,开疆拓土。我若顺了他的意,登基为帝,他更加不会去找十方策,我和先帝毕生的努力,白白被他糟蹋了。”
佟漠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咬咬牙,还是道:“可是王爷,您也知道世子的脾气,他决定了的事情,任谁也劝不来。他若真的不愿再找十方策,只怕……”
睿王原本疲惫的双眸猛地一瞠,沉声道:“别的事情我可由得他,唯独十方策的事,断不能让他胡来!”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过了片刻,睿王问道:“那事查得如何了?这逆子出征时,究竟发生了何事?”
明明出征前,燕诩还踌躇满志地告诉他,不日内定能取得伏羲八卦,不料短短数月,他却态度大变,睿王料定他在出征期间定是经历了什么事。
佟漠将燕诩出征期间的事一一汇报,睿王听得非常仔细,尤其有关异血人的事,更是连细节也不放过。
“什么?你是说……如今异血人并不在他手里?”得到佟漠肯定后,睿王狠狠一掌拍到案几上,“这个逆子!也不想想江湖上多少人觊觎着异血人,他竟将她放走了?”他站起身,焦躁地跺了几步,“他那日说他已经不爱顾惜月,所以无法取得十方策……”他忽然顿住脚步,似有所思,随即恍然道:“这个逆子还真是个多情种,怪不得他说他不爱顾惜月了,原来他如今爱的……是那个异血人。”
另一边厢,云问在接到指示后,推说睿王一直卧病不起,将前来请睿王进宫的小黄门挡了回去。作为燕诩身边最忠诚最得力的部下,云问并没有问燕诩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不再寻找十方策,他只做燕诩让他做的事。
“世子,睿王执意不肯进宫,那咱们……”
燕诩笑笑,无所谓地道:“他不肯,我这做儿子的,总不能绑他进宫,罢了,暂且就这样吧,待过了九月十五,无需我做什么,他自然比我还着急。这几个月,就让燕旻先得意得意。通知袁牧,该说什么,还说什么。”
睿王了解自己的儿子,反过来,燕诩同样也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知道睿王现在不肯称帝,全因对十方策还抱着希望,但只要过了极阴之日,他自然会死心,到了那时,他就不信睿王还会对这个皇位无动于衷。
须臾,燕诩忽然问道:“她如何了?”
虽没指名道姓,但云问知道他问的是谁,“世子放心,云竹传回消息,叶姑娘自回了无荒山,便一直呆在山上,再没下过山。”
燕诩点了点头,他现在忙着应对朝堂的事,无暇分心,她呆在无荒山是最安全的。
当日傍晚,皇帝终是没能熬过去,丧钟响彻了整个翼城。三日后,太子燕旻顺利登基。而伴随着燕旻登基的,却是些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说是先帝病危的那几日,近身伺候的内侍频频听到先帝梦呓,求高祖不要带走他,又说自己知道错了,不该违背誓言,忤逆高祖的意思,每每醒来,痛哭流涕。
至于先帝违背了什么誓言,又牵扯到当年先帝继位一事。传言当年高祖曾让先帝立誓,继位后需废去父死子继的继承制度,改为兄终弟及,或弟终兄及,就是说,他不能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只能传位给自己的兄长或弟弟,但先帝继位后却食言了,立了自己的儿子燕旻为太子。
先帝病危时常梦到高祖指着他痛骂,故而先帝追悔不已,生怕死后无颜见高祖,遂临终前欲召睿王进宫,本想传位于睿王,奈何睿王推辞不受,先帝无法,只好下了召书,宣告天下自己死后传位睿王,然而这道召书却被太子燕旻私下毁了。
暮色四合,燕诩站在府中的*塔塔楼,看着翼城渐渐融入暮色之中。街道上挂满了白幡,不时有巡逻的官兵穿街过巷,商铺早早关了门,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也是行色匆匆不敢逗留,与以往热闹喧嚣的情景大相径庭,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氛围。
风有些大,站得久了,便觉有些凉意,他搓了搓手,忽然无比怀念起那个人来。若是她在,只需轻轻牵着她的手,他便能暖到心里去。他压抑住立即去无荒山接她回来的冲动,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还需忍耐,待过了极阴之日,无论那会她心里怎么想,他都不会放过她。
云山在塔下高声禀报,“世子,亦离来了。”
燕诩微怔,连日来忙着应对朝堂的事,他几乎都快忘了那茬事。他算了算,今日恰好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他不由笑了,绕了一圈,有些事情还是照着原来的轨迹行进。如此也好,也是时候作个了断了。
半个时辰后,燕诩站在前院的石阶上,默默打量站在院中的亦离。他仍是那一身青灰色素袍,身姿站得笔挺,风华依旧,但眉角的伤疤和眼底的淤青均暴露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狼狈。
两人均沉默着,互相对视了许久,最终,亦离打破沉默,从怀中掏出伏羲八卦,扬手朝燕诩扔去,“燕诩,你要的伏羲八卦,我带来了。现在,把惜月还给我。”
燕诩接过伏羲八卦,抚着上面古朴的饰纹,一时五味陈杂。他尤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在拿到这面八卦后,即将得到十方策的喜悦,以及报复的快感,都让他的心无比膨胀,一时的得意几乎冲昏了他的脑袋,那时的自己,竟是那样的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已是整个天下的主宰。
而那时自己所依仗的,不过是十方策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那时的自己,根本未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条歪路,错将所有的聪明才智用在如何得到十方策上,幸好,他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摒弃原来的捷径,踏踏实实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但这个世上和他一样走了歪路的人不知多少,眼前就有一个。
燕诩抬眸,居高临下地问道:“亦离,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要出家为僧?”
亦离怔住,一时不知他为何这么问。
燕诩默了默,又道:“渡一僧说,我有欲心,且欲壑难填,所以他想渡我的心。”见亦离蹙眉,他自嘲地笑笑,“不错,我欲心太强,已无药可救。我贪恋权欲,为权欲而生,大概也会为权欲而亡,所以……像我这种人,无论如何也跳不出三界立地成佛。”
他自石阶上缓缓踱下,看着亦离,一字一句道:“看破红尘,放下执念,才能超然物外,可是亦离,你的心根本从未离开过红尘,就算每日吃斋念佛,不过自欺欺人。你骗得了自己,难道还骗得过佛祖?你以为你出家为僧,就能忘记一切?亦离,你什么都没有忘,你一直对顾惜月心怀愧疚,所以你一听说她没死,便不惜一切去取伏羲八卦。”
此时云问和云山已将马车牵来,燕诩揭开帘子,雩琈玉棺就在马车上,他将玉棺打开,深深看了一眼安睡于玉棺中的女子,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声:“惜月,对不起……”
他将玉棺重新盖上,也不看亦离,手指在冰冷的棺盖上轻轻摩挲,“亦离,你需要的,不是忘记,你需要的,是救赎。你听好了,在极寒之地,万年不化的冰山里,有一种玉,名雩琈,能凝魂聚气,留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真气,而这种玉的精魄,则能将靠雩琈之玉滋养的人起死回生。只要找到雩琈精魄,就能让顾惜月真正苏醒。”
他说罢不顾亦离惊诧的眼神,猛地垂下车帘,用力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朝王府大门冲去。亦离凌空迈出两步,跃到马背上,随着马车冲出大门。
燕诩看着马车轰隆驶出,大声道:“亦离,自今日起,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购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