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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 【吃饭不准说话】
天色向晚,杨格、冯国璋和副官王昌坐了一条悬挂着北洋水师龙旗的带蓬机器船去紫竹林码头。这条船是用蒸汽锅炉带动凸轮传递动力使船体两侧的明轮转动,“哗哗”的打着水缓缓靠拢码头。
英租界的锡克兵似乎已经熟悉了这条船,并不盘问,就连船上下来的三名身穿新式军服,腰上显眼的配着转轮手枪的清**人,他们也没有过问的意思。倒是颇好奇的看了几眼,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小声说着话,随即就被一名穿着土黄色军服,带着殖民地式夏季头盔的英**官叫走了。
临海阁并不临海,而是临着白河,也就是大直沽、海河。临海阁不在紫竹林租界范围内,恰恰与租界隔着一条不宽的、青石铺成的街道。从河东的机器局到河西,紫竹林码头最近,杨格没有理由不从紫竹林租界经过走捷径。
临海阁并不高,只有三层,乃是中西结合样式的砖木结构。屋顶是两重檐式,有挑起的屋脊飞角,有云纹装饰的瓦当,有彩漆描绘的图案,绝对的中国味道;可是门头却有些不伦不类的采用罗马柱装饰,门扇也是苏格兰木格子风格的产物,刚刚进门就能看到存在着中式建筑常见的照壁或者说是门厅屏风,画的却是西洋的景物。
杨格揣着好笑的心情细细一看,好像还是油画呢!
转过屏风又看到背面有黄山迎客松出现,果真是中西合璧啊,老板呐,能不能不要这么生搬硬套?稍微融合一下再搬出来现眼啊!
特定的时代,特定的地方,特定的“文化”产物,折射出当今大清国人在千年文化传承和西洋文化之间无所适从的现状。既然是无所适从,就必然有接受者、反对者、不偏不倚者、不闻不问者。临海阁显然是想用协调众口,谁都讨好的手段,为酒楼营造出一点点洋派的文化气息来。这种想法注定不会太讨好,真正有艺术眼光和文化素养的人会对此地的建筑风格、文化氛围嗤之以鼻。
看来,请客主人还真把老子当成爬冰卧雪、血战成名的武夫了!
杨格没有理会殷勤迎客的跑堂的,掌柜的,那些人自有王昌挡住,先行登楼的冯国璋很快回转,雕工并不精良的木楼梯“噔噔”作响,楼上下来三人,当先一位年约五十,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的眼镜,唇上、下巴蓄了三绺胡须,方脸略瘦,鼻梁中直,很有几分气度,估计就是那个苏南商人李鹤年了。他身后的两位,杨格没太注意,一个大约四十岁;一个不到三十岁光景,戴着有点像毡帽样式的黑纺绸凉帽。
来人行到近前,深深一揖后,也不道破杨格身份,只伸手相请道:“鄙人李鹤年,有请大人,请。”
杨格能体会主人的好意,略点头示意举步上楼,冯国璋紧随其侧后,王昌在楼梯口站住,左右扫视了一遍后,也随之上楼。
身为副官,王昌可不敢对安全二字掉以轻心,参谋官在辽东指挥武毅先锋军打死、俘虏了那么多的倭国鬼子,倭国又是死不要脸,专出刺客的国家,能不想办法找机会派出刺客报仇?可参谋官却说,无妨,倭国真要做出这等事儿来,在这个世界上彻底臭掉了,什么脱亚入欧,什么大亚洲协和,都他娘的会被人看破,变成闲扯淡,从而沦落为一个真正的野蛮国家,被世界所抛弃。
这些事儿太复杂,王昌不懂,也懒得去搞懂,该做啥就做啥,保障参谋官的安全,这才是副官的本分。
李鹤年包了三楼,也就是头重檐和屋顶之间的所有房间,还在楼梯口布置了两名看似护院武师打扮的人物。客人上楼之后,楼梯就封锁了,使得三楼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清静之地。
临窗的主位上有清风送爽,扭头可见海河上来往的船只,也能看到暮色中逐渐模糊的武备学堂“城堡”,再远处,就是东北方向冒着黑烟的三根大烟囱了,那就是机器局。
李鹤年坐在杨格右手边,欠着腰身,带着微笑轻声言道:“在下不知大人喜好,只闻听冯大人说大人口味偏清淡,就自作主张定了淮扬菜。在天津卫,临海阁的淮扬菜可谓首屈一指。此地条件差了一些,却也只能权宜计较了。不知大人满意否?”
杨格是为军用被服厂的事儿来吃这顿饭,考察合作伙伴的,对地方、吃食并不挑剔,人家主人说的客气,自然是要点头应付几句的,随后便说:“杨格乃是粗人,不讲究这些!李先生,趁着没上菜,我想听听你为织布厂、被服厂作了哪些准备?特别是技术人才方面的准备。”
李鹤年是得过冯国璋嘱咐的,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杨格办事果真是直截了当,略一错愕之下,笑着作了一揖,手指身边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说:“我来给大人介绍,这位是在英国留洋学习织造技术归国的林润生,负责鄙人在上海的纱厂,此番特意调来负责织布厂。”
杨格顿时高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微微点头,年轻人揭下凉帽放在胸前鞠躬答礼,还真有几分英国佬的海盗式绅士风度呢。
“这位葛成福乃是上海法租界有名的伯尔根成衣行出身,早在三年前就是伯尔根成衣行第二号裁缝师傅,手艺仅次于伯尔根本人,尤其擅长裁制西式洋服、礼服、军服。”
哟,李鹤年还颇会拉人呢!有海龟管生产技术,有成衣师傅管设计、裁剪,人家的合作诚意是足够的。
“杨大人,可以上菜吗?”
杨格点头,李鹤年举掌一击,不多时,跑堂的小二就一连窜的上楼进了雅间,布上满满一桌子酒菜。
“李先生还有客人?”杨格目光瞟向李鹤年身边的空座。
李鹤年看了林润生一眼,林润生起身,向杨格略欠身作礼后出门。李鹤年笑道:“不是什么客人,乃是鄙人的侄女儿,早年间朝廷在广东、浙江组织留美童生,民间效从者众,鄙人的兄长乃是信教的,就把侄女儿送到美国去念书。一晃就是十多年了,兄长已去,侄女儿学有所成归国来,孤苦无依,正好带在身边帮忙。鄙人乃是商人出身,没有功名也不曾读得圣贤之书,随意了一点儿,大人若觉不妥......”
“没什么,既然是留美归国的女才子,杨格倒不敢轻慢了。”说着,杨格起身拉开椅子欲走向门口,李鹤年急忙起身摆手道:“不可,不可,杨大人如此,在下实在惶恐之至,还请大人回座才好。鄙侄女乃是去取设计之新式军服图样,不久便来问大人安。请,大人请坐,商人家的女子当不起如此呐。”
客气的说着,李鹤年举起酒杯,又道:“大人,诸位,李鹤年虽是一介商人,却也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杨大人督率三军,力挽辽东之狂澜,保得大清天下国泰民安,又苦心孤诣,力排非议,推行移民实边,解大河两岸百姓之倒悬,救人无数,造福大清,实为鄙人数十年仅见之一代英杰!今日,承蒙杨大人赏给鄙人薄面,鄙人才有机会在此略备薄酒、聊表存心。鄙人实感三生有幸,无上荣光呐!来,鄙人提议以此杯中酒,敬祝大人鸿图大展,步步高升!”
马屁拍得真响亮啊!啥叫督率三军?杨某人自领一军都还是依帅、聂军门、冯老大人放任使然;力挽辽东狂澜也担当不起,勉强守住海城一线而已;保得大清国泰民安更是吹捧过甚之词,那战争再打下去,恐怕就是国本动摇、民不聊生的结果了......
商人的恭维话,当不得真!
满饮一杯,杨格刚刚放下酒杯,就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想必是林润生接那李小姐到了吧?海龟呢!在这时代还真有点稀奇,何况还是位女海龟。杨格再度起身向门外望去,晃眼间看到的是一身西洋裙装的洋女人,不对,人家是黑发如云,那如同蒙蒙秋水一般的双眼也是黑色。
这是一位年轻的、洋派的、美丽的、气质独特的海龟女子。
一头乌发整齐而略显蓬松的挽在脑后,很随意的用一条纯白色锦带扎着,没有任何的珠宝饰物点缀,显得清新自然;标准的瓜子脸儿肤色白皙中散发出一种滋润的、略带粉色的光泽,可能是薄施脂粉的缘故;一双眼睛不大也不小,却有着浓密的、上翘的黑睫毛,自然勾勒出眼线来,反倒是眼神过于柔和了一些,显得有些空濛,偶尔才露出一丝灵动;小巧上翘的鼻头,搽了淡淡口红的嘴唇,下唇与下巴尖儿距离似乎比常人多了一点点,却又恰到好处。
粉蓝带灰色的裙装用料考究,有型又显得轻薄,束腰的痕迹很明显,高高隆起的胸脯上缘有白色的薄纱覆盖,薄纱下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引人遐想。裙装有三层领,第一层领是主体的粉蓝灰色;第二层领略小一些,是粉蓝色,与肩之间形成大约30度的夹角;第三层也是最靠近肌肤的里层,为纯白色,映衬得修长的颈项、粉白的脸蛋更显白皙......三层领层次分明,并不显得臃肿,反而对比得肩背处更单薄、更弱,肩头则更圆润了一些。
嗯,不愧是想作成衣生意的,就凭他侄女儿的这身洋装,就足以见出他或者她的品味和追求了。
杨格心中暗暗赞叹,实在是因为他从不曾在这个时代看到如李芷靑这样的女子,这样结合了东西方女性几乎所有优点的女子。文静而优雅,美丽却不浓重,看似淡雅却又似乎蕴含着无穷的色彩。隐隐然,杨格不自觉的内心里拿这位李芷靑与冯秀若作了对比,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更合符自己的审美观点以及对女人外形的要求。秀若更东方、更古典,在柔和中带着刚毅和倔强,只是与别的女子在外貌衣着上没有拉开距离,无法造成对杨某人的视觉冲击和惊艳之感。
呵呵,李鹤年是啥意思?第一见面就让如此的美人儿出来抛头露面?合作条件早已经谈妥,合作意向定下,似乎无需如此吧?那么,他肯定是别有企图的喽?难不成,李某人觉着第一军参谋官年轻有为、风流倜谠、玉树临风、用情专一、英武神勇、前途光明……当真是举世无双,无可挑剔的第一汉子,大丈夫,好男儿,全天下女子非嫁不可的对象?
啊呸!老子偏不鸟你!
李鹤年暗自察颜观色,觉出杨格看向侄女儿的目光中有惊艳,有欣赏,有礼貌的距离感,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过,年轻的将领的眼神依旧清澈,还刻意用柔和去掩饰锋锐,更有一丝警惕。
“鄙人来介绍,杨大人,这便是家侄女李芷靑,字芙兰,教名玛丽。芷靑,你不是说要见识大清国第一良将杨大人吗?就在眼前呐!”
身形高挑窈窕的李芷靑早已看到主座位站立的军服青年,也看清楚了他肩膀上的金色五角星,那就是大清国新式军队中的高级将领标志。她面向杨格,双手虚虚互扣放于左侧前腰处,躬身屈膝之际略斜了右肩,乃是欧美淑女们的见礼方式,嘴里却用很标准的北京官话清脆言道:“民女李芷靑见过大人。”
杨格略略点头,伸手示意道:“李小姐无需多礼,请坐。”接着,又转向李鹤年道:“李先生,人到齐了,可以吃饭了吧?”
这话......杨格身边的冯国璋顿时皱眉,心中直叫:哎哟喂,我的致之老弟参谋官,这么急着吃饭干嘛啊?求求你啦,别在留美归国的洋派淑女面前丢咱第一军的脸呐!王昌也有些惊愕,嘴巴微微张了张,又立即闭紧。
李鹤年有很错愕,反应了片刻才醒过神来,笑道:“杨大人吩咐就是,咱们这就开始吃、吃饭。”
杨格向对面的李芷靑露出一个微笑,略点点头,端起饭碗道:“盛饭!”王昌急忙伸手接了,却听参谋官自顾自的说道:“咱们穷当兵的习惯了快吃快了,吃过饭该谈事谈事,该上战场上战场,只要手里端着碗就不准说话,也不愿说话!”
既然贵客如此说了,那就只吃饭不说话,连酒也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