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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晚饭后就被放了回来,随着一盏雪灯笼,主仆二人脚步匆匆。这几天越发冷了,好容易脱去了湿潮,天寒地冻,早起飘了一场薄雪一天也不曾化尽,入夜又上了冻,脚下滑得厉害。
身边人轻飘飘的,偶尔一滑,身子顺着那趔趄往前倾反倒越快,绵月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一步紧跟着一步吃力,心焦道,谨仁堂这一日三餐果然是厉害,姑娘这身子越发瘦得要飘了起来,面色却是被那汤啊粥的灌得红润,厚袄一遮,二奶奶贵重,谁人瞧得出来?原先公子交代她过来时只说是要陪着姑娘,那其中的意思绵月十分明了,谁知这一来每日竟是为了吃食发愁,日日纠结起了生计,为着一块点心都要做贼似的,偷偷摸摸。
有银子又能怎样?素芳苑里的人都是闵夫人亲自挑选来“伺候”二奶奶的,想买通她们,怕是银子没出手那板子就先到了。成日困在谨仁堂一刻离不得,眼前能瞧得见的这些人里头,唯一于姑娘还有些许心软照应的就是丫头梧桐,每次绵月顺手拿吃的,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还悄悄塞给一包点心,只是,她毕竟贴身伺候在闵夫人身边,这么偷时摸空儿的,实在不足够。
吃不饱又饿不死,姑娘每日难得的空儿还要张罗自己的事,忙忙活活。但凡弄来点吃的,品得一个仔细,说什么难得方知珍贵,原先怎的不知这桂花糕如此香甜!贪吃的模样无半分凄凉,甜滋滋好是惬意。绵月看着心疼也好笑,这样的千金少奶奶真真是世间少有,每日挂着笑,凡事都精心,那精气神儿比起府里头那些个养尊处优、动辄就咳嗽气喘身子不适的太太奶奶大丫头们不知强了多少,难怪惹得公子如此挂心……
一进素芳苑就听得里头说笑,将将撤了晚饭,饭菜残香尚未散尽,丫头们正喝着茶,一见莞初进门都赶紧起身,水桃笑吟吟先迎了过来,“今儿奶奶回来的早。”边搭手绵月伺候莞初褪下狐皮大氅边殷勤道,“想是奶奶刚用了饭,炖了热热的普洱茶给您送上去?”
绵月冷笑,倒轻巧!吃什么油腻的了要喝那刮肠的东西?话还没出口,莞初含笑应道,“有劳了。”转身就往楼上去。一路疾走不似往常,此刻绵月也瞧出姑娘心里有事,便也顾不得理会水桃,赶紧跟着上楼。
房中四下掌了灯,只是日头落山不过半个时辰,那烛火却都燃到了尽头,没人照料,灯捻焦弯、烛台上烛泪斑斑。当地的铜炉鼎勉强挣着火星子,奄奄一息;西小窗没关严实,风吹进来,呼呼的。这景象活像是将将糟了灾,绵月正是吃惊,见莞初已是冲着背影里去。定睛瞧,一个黑乎乎的半大影子,跟了过去才见这扎了头发、一身夜行衣的人正是艾叶儿,绵月不觉强忍着了声儿道,“我的佛祖,你这小丫头子是到哪儿捉妖儿去了?”
一身寒气,艾叶儿嘴唇冻得发紫冲着莞初露出两排雪白的小牙,“姑娘!我见着我哥哥了!”
“怎样?”闻言莞初也顾不得许多,握了她的手急急地问。
“找到了!他找到玄俊了!”
“真的?!”
她二人只管惊喜,一旁的绵月听得云里雾里,早就瞧出这陪嫁来的小丫头从未上手伺候过人,平日姑娘于她的照顾倒像是带了个小妹妹多有佑护,且因着那位爷从不回来住,常带着她一起睡,两人嘀嘀咕咕一说就是大半宿。绵月一直觉着姑娘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一方宅院里头,此刻这一瞧,果然不出所料。不敢在身边细探究竟,留下她两个说话,绵月转身去收拾房中的残局。
“姑娘!我哥哥说……”
“不忙。”莞初示意艾叶儿掩了口,“赶紧换衣裳。”说着拉了她就往帐子里去。
帷帐里头没上灯,就着外头透进来的烛光莞初麻利地帮着艾叶儿换了袄裙,这才压了声儿问道,“她在哪儿?她人在哪儿?”
“我哥哥说玄俊被她那黑心叔叔从咱们府里头抢出来就给卖了,卖到……”
艾叶儿一打磕绊儿,莞初更紧着问,“卖到哪家了?”
“……醉红楼!”艾叶儿狠狠咬了咬牙。
“啊?”莞初惊得柳眉倒竖,“那,那不是个……”
“嗯!”艾叶儿用力点点头,“我哥哥也当她活不成了,可总得打听个死活的真信儿。谁知这人一进去就改了名儿,托人使了银子也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后来哥哥没法子就去替人家扛活儿修院子,这才从一个同进来的姑娘那儿打听说玄俊现如今叫柳云儿,许是因为嗓子好,来了没几日就被送去了教坊。”
一番话听得莞初眉头紧皱,心思烦乱。玄俊七岁来到宁府,是后厨张妈妈的独根苗,幼儿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小丫头天生一副好嗓子,清亮、干净,老爹爹说堪比当年的谭沐秋,是块难得的璞玉,假以时日,不可估量。谁知将将入行,张妈妈便染病离世,一点点家当不知怎的竟是惊动了那多少年不曾来往的本家叔叔,就这么赶着来把玄俊抢了去。老爹爹随遇而安,不再计较,可莞初却耿耿于怀,省吃俭用攒下银子四处打听,谁曾想几个月下落不明竟是卖到了那种地方,心慌难耐,喃喃道,“是教坊,教坊还好。只是,也断不是长久之计。”
“可说的是!”艾叶儿急得直跺脚,“我哥哥说醉红楼的鸨娘是金陵城最厉害的,从前是当红的曲伶,恩客竟是府衙里的大官老爷!如今结下多少势力的人,谁敢得罪她?心狠,剥皮剥得厉害,进了醉红楼的姑娘没大把的银子哪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单是教坊就有十多个打手呢!”
“嗯,”莞初点点头,“我也听说那教坊虽说与醉红楼是一家,却做的是另一桩营生,另取名艺馨坊,看得严,学艺也严,有几位相当了得的琴师傅。听说先时官家往京师送的舞娘里就有从艺馨坊里□□出来的,京城里也有名气。玄俊在那里头虽说不好过,一时半会儿的也该不会有什么大闪失。”
“我哥哥也这么说,可总不能就丢她在那儿,往后在妓……里给人唱曲儿吧?”一道长起来的小姐妹,艾叶儿忍不得红了眼圈。
“那是不能。”莞初舒展开眉头,握了身边的小丫头,悄声咬耳朵,“既寻着,咱们自是要解她出来。”
“怎么解?”艾叶儿依旧带了哭腔,“我哥说那打手们的功夫可是了得,咱们……”
“哪能硬抢呢。”莞初笑笑,“你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岂不是找死。更况,艺馨坊是在府衙里挂了名的教坊,女孩儿们都录有名册,若不是鸨娘亲自放,谁也不能说没就没了啊。”
“那可怎么着?”
“莫急。凡老鸨儿都是认钱的,名声都不打紧。给她钱,赎玄俊出来。”
“那得多少钱?要一千两么?”
莞初想了想摇摇头,“她尚未学成,不会这么多。不过咱们得快些,玄俊的嗓子被师傅瞧见是早晚的事。到时候真成了摇钱树,就当真见不着了。”
“姑娘,”
两人正说着,帐帘外传来绵月的声音,“姑娘,楼下送了热茶上来,让艾叶儿出来暖暖身子吧。”
莞初答应着推了艾叶儿出去喝茶,自己转身到箱柜里翻找。有多少家底她清楚得很,娘家带来的陪嫁一百两,齐府放过一次月钱新媳妇给了十两,往后每月八两,统共就这么些。若是醉红楼里的姑娘,已然失了身又没有什么恩客供养,有个一二百两银子也就够了,可艺馨坊里的女孩儿们都是鸨娘看中学艺的,多是卖艺不卖身供那些富家公子们眼馋砸银子的。没有个五六百两,断难成事。
箱子里都是彩礼预备下的一年四季衣裳,上手摸摸,又润又滑,上身还不沉,颜色清亮,花样子更是精巧,水波纹的湖蓝袄一走动,日头底下当真是水波滟滟。莞初不大认得料子,更不晓得这金陵城里有名有号的绸缎庄,只成亲那日听大嫂子说什么伊清庄,能让齐府大奶奶口生羡慕该是十分难得,只是再难得一件袄能值多少钱?一两银子?五两银子?把这一箱子都卖了许是能够,可怎么好?
莞初在心里嘀咕合计着袄裙,目光却是盯着压箱子底那只一直不见天日的妆匣子,犹豫了一刻,两手托起。
紫檀木漆盒,雕金嵌玉,暗暗的帷帐里幽光玉润,富贵逼人,托在这一双贫瘦的胳膊上好是沉重。打开来,琳琅炫目,玛瑙宝石莞初识不得,金银倒是知道,随手捡起一只牡丹攒珠金凤,样式虽是有些老旧,做工却极精巧,沉甸甸的……
“姑娘,东院大姑娘来了。”
“嗯?”莞初吓了一跳,做贼似的赶紧把妆匣子放回衣服箱子盖好,定定神,走出帷帐。
绵月正服侍秀筠脱斗篷,莞初含笑迎道,“大妹妹来了?大冷天儿的,路可好走?”
苍白的小脸被房中的暖热一熏难得地泛了红晕,秀筠看着莞初腼腆地抿出个笑,“才吃了饭,到园子里逛逛,可巧听丫头说嫂嫂在就过来瞧瞧。”
“难得你想着。”莞初握了她往房中去,一面吩咐艾叶儿,“去给大姑娘把我的手炉拿来。”
姑嫂二人桌旁落座,绵月沏了茶,莞初接过手炉和暖垫亲自给秀筠安置好,再抬头,四双眼睛瞧着,都抿嘴儿一笑,竟是一时无话。嫁过来不过月余,每日捆在婆婆身边,除了跟着去给老太太请安,莞初与这府里头的人都是点头之交,就连四处周到的大嫂兰洙也不过是在谨仁堂碰着了一道说几句话,旁处从未走动,礼数都不及更说不得亲近。秀筠是这一众妯娌姐妹里最寡言羞涩、避着不见人的,这一登门莞初自是惊讶。
两人让了茶各自抿着,莞初想等着她开口说明来意,那人倒安安静静地打起了坐,莞初只好赔笑道,“妹妹近日可好?这几日往福鹤堂请安总没见着妹妹,问太太说是受了寒,我原该去瞧瞧,只是我们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未得走开。”
“多谢嫂嫂惦记着。”秀筠轻轻舒了口气,答道,“不妨事,就是碳气热燥染了咳嗽,吃了两盅冰糖雪梨就好了。”
“外头冷,房里又烘得热,最易寒热相侵,妹妹身子弱要当心。”
“嗯。”秀筠乖乖应下,依旧拨茶。
看她低头,莞初也不知再说些什么,抬头瞧绵月,绵月还未及开口一旁的艾叶儿凑了过来,笑道,“大姑娘,将才我们姑娘也说吃了饭闷得慌,不如咱们陪着摆摆牌?”
莞初笑着应道,“说的是,我那儿……”
“我不会玩儿那个。”秀筠摇摇头,一双眼睛瞧着好是心诚,暖过来的脸颊却又白白的。
艾叶儿噎住,莞初噗嗤笑了,示意丫头们走开,这才握了秀筠,轻声道,“大妹妹今儿来是有话要跟我说么?”
不知说了什么,秀筠颔首抿唇,脸上竟似又熏热了好不自在,一会子才细声细语道,“嫂嫂,每日从园子里过,可曾……可曾拾着什么?”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