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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书道:“五月十八那日,我在东市口见着孙原,他言你出京了。又听人言,那日天子在城门上相送威武大将军,那威武大将军可是公公?”
玉逸尘眉间簇起,轻声道:“你可也去看了?”
贞书摇头:“我没有。”
她那日穿着薄绸轻纱的夏衫,不好挤到人堆里去。
玉逸尘道:“还好没有。我骑在马上,怕叫小掌柜看见笑话,连头也不敢抬起。”
贞书也觉得一个太监去当什么大将军有些可笑,况她在他面前快言惯了,也不思索,冲口便道:“那你还去当什么威武大将军?”
贞书见今日马车走的格外慢,此时还未过御街,遂又问道:“即是去打仗,可打赢了?可痛快?”
玉逸尘道:“我不过是有些畏热,借机出去避了回暑罢了。”
拿打仗当避暑,这人也奇怪的紧。
玉逸尘摇头:“虽避了暑,可也差点冻坏了。另有一点不快是,一直未等到小掌柜的来信。”
贞书与他相视,皆是摇头一笑。今日她太过欢喜,虽听着他话中古怪,却不深究其理。到了玉府后院,车照例停在花埔边上。此时院中秋意浓重,远处那些梨树上倒是硕果累累,树下积了厚厚一层果子。
今日他却不带她上楼去,而是从小楼一楼纵深一直走进去,经过一条一丈来深的廊道,便见两扇十分厚实的朱漆大门。玉逸尘自己推开了,再走过一条廊道,不远处又是两扇同样厚实的朱漆大门。
他双手推开走了进去,贞书也随了进来。
这是个十分宽敞广阔的大殿,四面皆是窗子,此时晨光自四面八方照进来,将这大殿照的亮堂无比。殿中间或有些柱子,此外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的地板,行走起来还有回声不绝于耳。
屋子左手一侧墙角位置置着两只蒲团,玉逸尘过去坐了一只,贞书便也坐到了他身边。他扬手响拍了两下,回声荡在耳中半晌才能消去。
另一侧的门忽而开了,梅训躬身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溜半大小厮。他们手中抱着短脚小几并茶水干果等物,一一摆在玉逸尘与贞书面前。
玉逸尘也不顾他们在面前收拾,侧身在贞书耳边道:“我竟忘了,小掌柜虽有些英气也是个女子,大约也爱吃些酸甜的东西。你每每来,我总未替你备过。”
贞书见他的面前不过一盏温黄酒,一只酒盅。而自己面前的小桌上,满满当当摆着杏子梅子李子各色青果并杏仁桃仁李仁各色干果,又有渍过的梅干杏脯,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贞书佯怒道:“我不过多吃了你一只粽子而已。”
玉逸尘道:“你包的粽子更好吃,百草头也是。”
不管吃没吃,有他这话,贞书心里便是暖的。
待这些人退了出去,那梅训仍站在门侧侍着,因他正是头一回她与张贵来时在门上通传的那人,是而她便推测应当也是玉逸尘的干儿子之类,只不知为何这干儿子甚少说话,脸上也总是闷闷的。不一会儿一些抱着琴箫笛瑟空篌之类乐器的老者鱼贯而入。因光照充足明亮,贞书能清清楚楚瞧见他们脸上的神色。
这些老者们抱着乐器,脸上皆是一片木然,进门朝着玉逸尘与贞书的方向深躬行过大礼,才依次坐下。
贞书年幼,又无品无阶,自然不能受他们之礼,她遮面避过,待他们坐了,才起身出座回礼。
这些人无言无语,似目光也不瞧向这里,是以除略有几个揖首外,多数人皆不理贞书行礼,只在那里翻着乐谱。
琴声先起,古意悠远。接着琵琶奏起,声如润玉相触,脆中带着钢息。随着琵琶声渐息,箫声渐起,坐中一老者合着那婉转箫声唱了起来: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卖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是辛弃疾的《摸鱼儿》。
待这首一毕,贞书才饮了一盏茶,便听琴声才起,已是铿锵之音。琵琶随后,也有铮铮铁音,便连那箫声中都合着些悲壮。那老者又唱了起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点秋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乐声本就悲铿,这老者唱的更是悲怆之至。贞书侧身在玉逸尘耳边问道:“为何他们唱的皆是辛辞,曲调却十分古怪?”
玉逸尘亦侧首在她耳边言道:“这是魏晋时期的古乐。”
贞书长在乡间,不懂乐理,不懂雅意,只是听那老者唱的份外悲怆,而他神情亦是十分悲怆寥落,遂又侧身道:“他们唱的也太悲壮了些。”
玉逸尘听了贞书似是不喜,皱眉挥手,那群乐者便起身一躬,依次退了下去。
贞书皱眉道:“不知为何,小女总觉得他们神情不悦,想必是那曲子太过凄怆的缘故。”
玉逸尘摇头苦笑:“并不是。他们当初为太宗皇帝奏乐,是天子的乐者。如今沦落到来给一个阉人奏乐,心里不舒意才会如此。只是乐者悲而乐声悲,乐声悲而辞悲,三悲合一,却也别有风味。”
贞书道:“既是天子的乐者,为何又会沦落到此间?”
玉逸尘仍是耐心解释道:“虽□□爱听乐曲,承丰帝却嫌五音乱耳不肯用他们,所以他们便一直困守宫中养老,当今圣上即位,我便将他们要了过来,好闲时能听他们演奏一番。”
原来如此,他们虽如今落魄,当年却是天子的歌者乐者,怎么会屑于服务一个太监。
想到此,贞书竟有些怜悯于玉逸尘。虽她知她的怜悯总发的不是时候,总会害了她,却仍是宽慰他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子不过是领了那份职责而已,卸了龙袍亦是凡人。你虽如此生身,在我眼里你比帝王更要可爱几分。”
玉逸尘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唇角也轻扬了起来。他总要喝过些黄酒暖身,才会有分外动人的好看。只是他此时并不敢瞧贞书,只是盯着那杯中物慢慢道:“你又未曾见过天子,怎知他不可爱?”
贞书道:“我不过是个平凡女子,做着些平凡事情,要见帝王何用?便是多看他一眼,也不能叫我貌似嫦娥,面如桂月。我仍还是普通的我。”
玉逸尘笑意更深,仍低头瞧着杯中物道:“但凡任何一个人,对于这个国家的帝王,怕总要怀着一份好奇。你却连他上城门送行都不肯去看,可见是不在意的。”
大约是天到中午了。孙原另抬上一只大短腿桌子来置在他们面前,将那两只小桌置到了一侧。摆好筷碗调羹等物,便有小厮躬腰端了托盘上来,跪在远处等着。孙原过去端了菜来摆在正中,轻声道:“这是火腿。”
这火腿切的薄如蝉翼,红光发亮,搛起来在阳光下可以看见穿过肌理的红晕。
他又端来一盘通体白嫩二寸长的菜,在绿釉盘中盛着。贞书尝了才知,是去头去尾的绿芽,咬下去有清脆透爽的回味。
未几,又有黄膏秋蟹上来,贞书也才搛了一筷子,便又有烧黄鱼,灼青虾等河鲜摆了上来。她忽而意识到,这大约是上回在运河上吃粽子时自己嫌太单调了,玉逸尘才特意准备的。遂停了筷子道:“这也太多了些,你又不肯动筷子,我那里能吃得完?”
玉逸尘略动了动筷子,后面仍有羊羹,白鸡,烧鹅等物满盘满盘的端了上来。孙原便将前面的再撤到另一张桌子上去。贞书向来不讲究,自顾自吃饱了才道:“如今你便再有菜来,也只看看吧,我是吃饱了。”
孙原捧了盆与帕子过来,贞书就着洗了手擦过嘴,扔了帕子道:“玉公公,小女是来替您读书的。这十二卷书不知何时才能读完,您若每回这样招待我,也太费心了些。”
玉逸尘也擦过嘴扔了帕子道:“若小掌柜肯呆在玉某身边,便是整日这样又如何?”
贞书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渐渐意识到,玉逸尘虽是君子一般不曾对她动手动脚分毫。当然,他若是个太监,就不可能对自己怎样。可是若他长此以往这样,自己又怎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动心。她心中暗叹道:他不过是个太监,便有那分心思,也是没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