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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文/林遇
2016.06.02
良夜从锈迹斑斑的拉门外走出来卸下胸前的编号后,八年牢狱生活就算结束了。
她入狱前的行李只有一套灰色翻毛的风衣和一叠大小不一的牛皮记事本,最上面的本子上,页脚翻卷和那件旧大衣一样起了毛边,字迹都模糊了。
收在怀里,清瘦的背脊在薄衫之下微微躬下,翻了笔记本找到了徐妙的电话。
隔了八年,她照那个电话,又连线了三个人才找到徐妙。
三月三日的这一天清晨六点钟,天还没透亮,良夜走出高墙,仰起脖子看鱼肚白的天,短发别在耳后,露出俏丽的下巴和轻薄泛白的唇。
顺着角落铁门,往东走,夜退了,清明渐渐显露。
徐妙在不远处冲她使劲招手。
她看到徐妙身后,化工厂高耸的烟管冒出的白雾。
朝霞泻出,美得像幅俄罗斯风景油画。
徐妙开了一辆二手本田,熟练地发动了车子,像小时候那样唤她:“阿夜,走吧!”
城市的荒原之中,两抹身影极是单薄。
良夜看着过眼的景色,笑了一下,说:“好。”
1.他乡
四月底,东城一场春雨,夜里有些冷。
阿夜穿着短裤,背心,有件套头开衫能挡下风。
她伸展了一下疲惫的肩背,重新缩回角落,跺着脚点了一支烟抽上。
兜里的手机是刚到东城那天,两百块在路边买来的。她以前没用过手机,买回来才知道被骗了。是个翻新的二手机。
这会儿,电话响了一声就黑了。
阿夜拿出那只黑色的笨重的手机,甩了甩,重新按开机键,屏幕不为所动,始终是黑的。
她放弃,把手机揣回兜里,缩着脖子往回走。
屋里比外面不知暖多少。
有人扬声问她:“去哪儿啦?阿妙刚刚喊你呢!”
阿夜抬头:“有些闷,出去抽根烟。她在哪儿?”
“刚才还在前堂那边,这会儿应该已经——”’
正说着,徐妙从外面进来,骂阿夜:“你死哪儿了?怎么不接电话?”
阿夜拿出来她的老爷机:“这东西开不了机。”
徐妙夺过她的手机扔到垃圾桶里,抱起白藕手臂,皱眉说:“都成这样了,再换个算了!”
阿夜笑一笑,也没说别的。扔了就扔了吧,只是她想,换新的,又要花钱。
才来一个月,钱还没赚到手。
她跟在徐妙后面:“找我有事儿?”
徐妙在更衣室的椅子上坐下来,抽出两支烟,问阿夜,“要么?”
阿夜接过来,烟瘾大,却看了眼烟圈,没点。
徐妙眉眼一转,自己点上火,抽了一口说:“刚刚有事儿,现在没了,给你打电话那会儿前堂来了几个客人,看起来有些架势,但被王娜那组给抢走了!”
阿夜坐在她身边,扯扯嘴角,也没说话。
徐妙乜她一眼,无奈:“你说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出来大城市了,再这样就真要被欺负了!就说这号儿,你说说看,光等着,谁愿意叫你啊?”
徐妙捞起她的手腕晃,上面绑了号码牌——
在这间会馆里,阿夜是48号。
徐妙说:“四八四八,死啊死吧的!东城这儿最忌讳这东西!一听这号码,准让你滚蛋!”
活该就活该在,阿夜刚来那天,因为不熟悉规矩,喊人没喊对,得罪了分部的经理,从此她就只能是“48”,只能“死吧”。
她跟徐妙出来的,跟着她干这行。推拿师,这是好听的叫法。
难听点儿说,是按摩小姐。
按摩小姐虽说不是二奶情妇,也同样是要把金主伺候舒服的。你带着“48”的号码去伺候人,哪个想“死吧”会让你碰他?
阿夜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被人排挤,只不说话。心里想着什么,也没人知道。
徐妙能管就管,不能管,也不想再啰嗦。
两个人小时候关系好,区镇小地方上的高中。高中毕业,徐妙背井离乡来了东城,阿夜考上了大学,市里的重点,学医。却没成想学没上多久,被送进看守所了。
此后阿夜一判八年,她们各自桥归桥,路归路。
一个月前,她也没想到阿夜会打电话给她。带阿夜出来第一天,便打定主意,过往前事都不问。她知道,八年了,当年沸沸扬扬的案子早就没人提起,随着时间流淌过,感情也早不是从前的模样。
阿夜变了,她更变了。
徐妙把没抽完的烟捻灭,也懒得跟阿夜废话了。
将下班时,另一组那几人收工回来,拿了不少小费,个个喜笑颜开,徐妙满目不屑。
“不过人多势众,一样都是出来打工的,还真能分个你我高低了!”
阿夜到跟前将她拉走,刚出门,却撞上了那位分部经理。
宋丽萱在分部待了五年了,办事儿有点手段,会馆里除了年纪大点儿老师傅,其他推拿师都怕她。这会儿她过来,截住那帮要走的人:“走什么走,到点儿了吗?王娜,叫你们组俩人过来,有熟客来了!”
王娜急忙跑过来,问:“宋姐,谁呀?”
宋丽萱说:“江南城的林老板。”
“啊?”
“啊什么?”
王娜说:“宋姐,我们组都是刚做了几单下来,手上都没劲儿了。要不然……给徐妙她们吧,她俩不是没事儿吗?”
徐妙朝天翻了个白眼,背过身骂了句:“□□!”
宋丽萱已经到她们跟前,挨个点名:“徐妙,良夜,跟我过来!”
江南城的林元军是会馆的常客,手里有些钱,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会馆普通推拿师工资并不高,靠的是提成和顾客私下里抬举照顾。
林元军这种,抠抠索索不给小费就算了,要求却多,又喜抹油搽香,惹人烦。
进去时,徐妙推了阿夜一把,把她手里的号码牌拿下来,换了自己的给她,说:“听说姓林的还带了个人,好歹都比他强!你去按那个,记着,好好捏!”
说完先进去了,阿夜低头看了眼手牌,也跟着走进去。
隔了间,她这边趴躺着的男人已经换好了浴袍,趴在那儿。
个头高,脚顶在床头。来时大概喝了不少酒,沐浴后,还有些许酒气。很淡。
她进来时,那人也没抬头。
阿夜再看了眼手牌,恭敬道:“先生晚上好,39号推拿师为您服务。”
他仍趴着,闷哼了一声。
阿夜走过去,双手分别捏了下他的肩头,腰身和小腿。
“先生贵姓?”阿夜问。
那人道:“余。”
阿夜按着他的宽厚肩头,说:“余先生肩膀有些硬。”
“通宵打了三夜麻将了,嗯……就这儿,劲儿再大些。”
阿夜稳着劲儿,一道一道穴位挨个打。
那人舒服地叹了口气:“手艺不错。学了多久?”
阿夜说:“一个月了。”
那人笑:“都说推拿是技术活儿,好些老师傅干十几年才出来经验,你一个月就能学会了?哪位师傅带的,赶明儿领出来让我瞧瞧……”
阿夜静静道:“以前学过中医,知道穴位在哪儿,来了让会馆的老师傅带着温习一遍,手也没生。”以前,也是八年前了。
那人轻笑一声,没继续问其他的。大概是真舒服,一会儿功夫睡着了。
醒来时阿夜在旁边等着,他抬头,睡眼惺忪,叹声低哑。
阿夜没有看清他的脸,只瞧着他柔软的刘海之下笔挺的鼻梁。
他挥挥手说:“去,把我衣服拿过来。”
阿夜把外间挂的大衣拿给他,那人从外套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叠红色钞票,往阿夜胸口塞。
阿夜下意识想退,钱已经放进去了。她收回后退了一半的脚步,站在原地,挂上笑说了声,“谢谢余先生。”
男人呵呵一笑,抬头看了她一眼,口气慵懒:“模样可以,就是有些瘦,干瘪瘪的。出台么?”
阿夜摇摇头说:“不出台。”
那人也没纠缠,低声道:“好了,你先出去吧。”
阿夜走出去,隔壁听着动静的林元军过来了,擦过阿夜,谄媚地叫了声:“余公子,舒服吗?”
里面的男人低低“嗯”一声,沙哑的声线慢慢响起:“离远点儿说话,膏药味儿大得能熏死人!”
林元军忙往旁边挪了两步,陪着笑:“哎哟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余公子……您,困了呀?”
男人声音又仿佛被闷进了袋子里,林元军小心说:“那您看我来之前跟您说的那事……”
男人不耐道:“去!明儿个能把陈清请来就谈,请不来就滚蛋!”
林元军说:“您别急呀,不等明儿个,就说一会儿要带您去见他的!”
男人才似乎来了兴趣,问了句:“敢说假话把你的嘴给缝了!”
徐妙也从隔壁出来,挑帘进来找阿夜,听到声音忙招手叫阿夜出来。
阿夜收拾了东西,钱捏在手里,出了门,给徐妙看。
“碰到款儿了?”徐妙喜上眉梢。
阿夜点点头,说:“是个大方的人。”
徐妙拉着她,她是个会来事儿的,前后在林元军那里也打听了些东西,透给阿夜听:“林元军说这人是他求来的,还说西阳海那儿,过了年要建度假村,度假村里盖娱/乐城,林元军想在里面谋事儿才找了这人!你听清楚那人是谁了?”
阿夜说:“姓余,不知道叫什么。”
徐妙想了想,说:“知道是谁也不关我们的事。但恐怕咱们老板要着急,原本今年开春生意就不好,西阳海那边一折腾,说不定要改天换地。”
阿夜听着,没动静。横竖都是权贵人的金钱游戏,与她们毫无关系。
然而到夜里下半时,阿夜换了衣服和徐妙一起到楼前,却又瞧见那人。
他坐在车里,车窗开着。手支香烟,白烟晕染,歪着头不知在看哪儿。
林元军在车旁站着,回身一指,叫了句:“诶,4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