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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羽姑娘觉得本将军哪里胡闹了?若是今儿说不出个道理来……”程彰显然被这小丫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字都像从喉咙里一个一个抠出来的,若非今儿谢羽说不出个道理来,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连这小丫头一起给修理了。
程旭心道坏了!老头子这是被气到了极致,营里练出来的倔脾气要发作了。
他是无数次领教过程大将军的脾气的,当年谢弦离开幽州大营之后,他无数次挑战程彰的权威,质疑他做了不堪之事,才让母亲愤而离去。
程彰跟儿子解释不清,偏偏程旭有种小孩子的执拗,做父亲的越不肯解释,当儿子的便越要钻牛角尖,往窄处想,再看到谢弦离开之后孙云对程彰体贴照顾的模样,小孩子又无城府,当时就炸了锅,时时跟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曾经有段时间,程旭处于绵长的痛苦之中,对程彰人品上的质疑让他在童年至少年时代未能如程彰所愿的成为一名有为少年,而是一路狂奔不回头的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对任何人都充满了质疑嘲讽。
能够成长为今天中二又愤青的青年,程彰的教导方式功不可没。
程旭自己吃够了程彰的马鞭,能软能硬,能屈能伸,端看他程二少爷当时的心情是好是坏,但是这并不表示他愿意看着谢羽在程彰手底下吃苦头。
“今儿这事都是我惹出来的,大将军别找外人麻烦,她一个小姑娘你别吓着了她!”
程旭不怕死的挡在了谢羽面前,还朝她安抚一笑:“小丫头别逞能,程大将军的马鞭可是特别的狠,你一个小丫头细皮嫩肉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谢羽天生带着一股浑不吝,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的印记太重,家人越看不起她,她自己便越要争气出息,后来果然扶摇直上,只是劳累猝死,才阴差阳错做了谢弦的女儿,当她是掌中宝一般养大,到底是将她养出了一身的臭脾气。
她绕开程旭,就站在程彰三步开外,直视程大将军令人战寒杀气腾腾的眼神,嫣然一笑:“大将军想听什么道理?是想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才是为子之道?大将军四个儿子,难道各个都要按你的要求长大,凡事听从你的话,一句不得违逆,半点少年郎的血气都无,最终成为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一代名将?”
程彰恍惚看着她,这样一张极其相似的脸,多年前谢弦也说过类似的话:“……如果以牺牲他人的政治手腕,以及势不可挡的习惯性杀戮来成就一代名将,将友情恩情,以及所有的人性都抛弃了,那我宁可做个山野村妇。”她说:“程大将军,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和离吧!”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很多年后,透过与谢弦几乎如出一辙的执著眼神,程彰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的狼狈:“……阿弦,你怎么就不明白这是势在必行的!你这是妇人之仁!我以为你能明白我的苦衷,能明白我所有的决定。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间就悲天悯人了起来?”那个手执□□如练,在敌军之中来回纵横的谢弦去了哪里?
怎么忽然就露出了妇人柔肠?
谢弦垂下了高昂的头,肩膀也垮了下来,似乎脱去了战场上坚硬的盔甲一般,终于露出了极为少见的妇人般的娇怯,低声叹息:“彰哥,我累了,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不想睁眼就是杀人,梦里也在杀人。就连生下来的儿子,你也要将他们训练成新的杀人利器。我们和离吧。”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话。以他对谢弦的了解,这是她在下定决心,而非犹疑。
彼时大魏与突厥战事紧张,他整颗心都扑在战事之上,还要考虑整个大魏的战局,对谢弦身为前线将士,在此时撂挑子的行为十分愤怒:“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讨论私事?等战事结束再谈行吗?谢弦你怎么就不能识大体一点?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如果你非要在此时离开战场,抛下你作为军人的职责,那么我们就和离吧!”
谢弦当时面色极为苍白,似乎强忍着不舒服去写和离书,他永远记得当二人在和离书上签字按手印之后,她惨然一笑:“我首先是个母亲,然后才是个将军。幽州防线有你我很放心!”近乎是绝望的,她问道:“彰哥,三个儿子你肯让我带走吗?”那样的小心翼翼,与寻常无畏的她有着天壤之别。
程彰当时愤怒于她要和离的要求,更觉得自己在和离书上按手印的行为十分荒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报复般,他嘲弄道:“我程家的儿子,只能在我身边长大!你既然不顾自己母亲的身份要和离,那你就自己离开吧。”一个抛弃了所有孩子的母亲。
谢弦离开三个月之后,前去洛阳押送药草的军医贺修哲回来他才知道。
“……上次离开之时,匆忙之间帮谢将军把了下脉,虽然有两个月喜讯了,但胎象不太稳,我开了方子就急匆匆走了。现在胎可坐稳了吧?谢将军没再上战场吧?”
他失声道:“你说什么?”猛然间站了起来,面上血色全无,只觉得心中被剜去了一大块心肝肉一般。
那时候,他才明白,谢弦当时为何会说,“我首先是个母亲,然后才是个将军”。
犹记旧年二人笑谈,他说要生十个八个儿子,将来各个少年英雄,令突厥人胆寒。而谢弦却说,她想生个嘴唇跟花瓣一般柔软鲜妍的小姑娘,软软的头发,跟在她身边像个小尾巴一样。
程彰惆怅的想:假如眼前的阿羽就是当年谢弦肚子里那个孩子,谢弦是不是得偿所愿,在最后的日子里是否很是开怀?
他心中钝钝的闷痛,好似雷雨之前那半明半暗的天,空气稀薄沉闷到令人喘是不气来。特别是自从四儿子找回来之后,闻听谢弦已经离世,他就长期处于这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有时候从梦中惊醒,一头一身的汗。比没睡还累。
眼前的少女将他的沉默当作了退步,更是毫不客气道:“从来教子便是因材施教,看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优点长处加以培养,让他在某一方面有所成就,做人坦荡清明,这才是做父亲的应有之态,而不是将自己的政治立场,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就算是你的儿子他也有自己的一生要过,而不是一生由你左右!我瞧着大将军这不是教子,这是练兵呢,你是拿自己儿子当营中将士,先学会服从再说,不得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想法意见?!”
一院子噤若寒蝉的府兵,以及傻愣愣忘记了哭泣的孙云,都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程旭就像重新认识谢羽一般,目中都要放出光。而在程彰复杂难言的沉默之下,忽听得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我同意阿羽的话!”
谢羽扭头去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程智从里面走了出来,也不知道他原本是来看热闹,还是来拦架的,更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眼前闹哄哄一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傲,又与谢羽互不顺眼数月,真没想到他还能有同意谢羽的一天。
谢羽觉得,他八成是读书读傻了,忘了大家立场不同,互相拆台才是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