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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下手中朱笔,不无疲惫的揉了揉微蹙的眉心,元岐长出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贴身伏侍的太监德喜见状早机灵的赶了上来,低声问道:“主子这便回殿歇息吗?”
微微颔首,元岐淡声道:“陛下今儿身子如何?”
德喜忙道:“奴才才刚遣人去问了,道是初更不到便歇下了,睡的也还安稳!”
沉凝的面色稍稍一缓,元岐不再言语,举步径自出了勤政殿。殿外,月明星稀,薄云浮空,夹杂着丝丝花木清香的夜风迎面吹拂而来,令他有些混沌的脑筋陡然清明了不少。
“今儿月色倒好!”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在心中疏忽氤氲,竟令他不由得脱口而出。
德喜笑道:“好教主子知道,今儿恰是十六呢!”
这话才一入了耳,元岐耳中忽而却响起了一个似带笑意的清甜女音:“娘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一月里头,月亮最圆的日子其实是十六那天呢……”
这声音来得极之突然,却让他陡的停下了脚步,面上也难得的现出了几分恍惚之态。他这边骤然停了步,却让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德喜吃了一惊,饶是反应及时,仍不免在他臂上磕了一下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好在元岐并无动怒之意,默默站了** 一刻,复又举步前行。
德喜忙打起精神,愈发小心的跟在他身后。
宫城外头,隐有更鼓声声传来。伴着风声虫鸣,愈显杳远幽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甩脱心中这些无由而来的恍惚念头。元岐收敛心神,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朱墙琉顶的宫室,那是清平宫——属于他的宫殿,那里,有他的陛下、妻子以及……他女儿的母皇。
然而不知为何,想起这些的时候,他反而更觉心中空空。仿佛有些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挖去了一般。这一回,心中多有提防的德喜倒是没再撞上他。只是眼看这位主子忽然又停下脚步,怔怔发愣,他心中却不免有些焦急,又等片刻。到底忍不住唤了一声:“主子!”
这一声出口。总算是惊醒了心神不属的元岐,轻咳一声,算作回应后,元岐不再稍作停留,而是大踏步朝清平宫走去。
许是主人常年卧病的缘故,清平宫中,一贯少有喧闹之声,如今已是夜半三更。更是一片寂然无声,便连鸟鸣虫吟之声也仿佛较别处更要轻上一些。元岐才一进了宫。早有宫人见着,忙忙蹲身行礼。他便摆一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声张,而后略一思忖,却先进了偏殿。
偏殿里头,灯光一片晕黄,四围帘幕层层低垂,因是夏日,偏殿内绮窗半掩,不时有夜风穿殿,幔纱漫卷。元岐一路进来,早有宫人听得声音,忙忙迎上。他却只是挥一挥手,足下不曾稍停。最终让他停下的,是一张小小的黄花梨木摇篮。摇篮里头,一个身裹明黄绣龙凤襁褓的婴儿正静静阖目沉睡。
她有一张粉嫩的小脸,鼓鼓的两腮,高高的鼻梁,小而粉的唇,长长的睫毛乖乖垂落,在她的粉白的面容上划下两道清晰优美的弧度,看去滴粉搓酥、玉雪可爱。
元岐稍稍抬手,似想碰一碰那张小脸,最终却仍垂落下来,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宫人见状,忙低声笑道:“主子放心,帝姬睡眠甚好,等闲惊扰不动的!”
摇一摇头,元岐淡淡吩咐道:“你们只用心照顾着!”说过了这句话,他便不再少留,一个转身,快步的走了出去。这一次,他却再没任何停留,径自往寝殿行去。
寝殿门口,这会儿仍有几个宫人守着,已是夜半,宫人们虽强打精神,却仍可看出萎靡之意。元岐并没进去,只缓声问道:“陛下今儿可好些?”
当中一名身着天水碧色宫裙的宫人闻声,忙低声应道:“回爷的话,陛下今儿精神尚可,晚间比平日还多喝了半盏汤,睡得也甚安稳……”
元岐点头,才要说话时,寝殿内却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声,旋即响起的,却是一个悦耳却又显得轻细无力的女声:“可是宸亲王回来了?进来吧!”
那宫人闻声,忙应着,这才引了元岐入内。
较之偏殿,寝殿之中的灯光更要暗了几分,以至于周遭物事都有些朦朦胧胧的,只是看不真切。许是住着病人的缘故,屋内并未开窗,虽因地势的缘故不显懊热,但屋内一股子药香却是久久弥散不去,乍一入殿,甚至有些冲鼻。
没什么来由的,那一刻,元岐脑中忽而跳出一些零碎画面来,那些画面极零碎而不成体系,且快得让他几乎来不及捕捉,只是莫名的让他心生熟悉之感。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如此忧心忡忡的走进某一间充满药香的屋子,默默坐在床边,而床上,则躺着一个苍白消瘦的人……
然而那种莫名而让他心悸的感觉来的突然,去的又迅猛如退潮的海水,恍若梦境一般,来去无踪,难辨真假,甚至不能言说,他也只能将之归咎于一时的恍惚。
定一定神后,元岐这才举步上前。许是听见脚步的缘故,一只纤细柔美的玉手自颜色素雅的床幔中斜斜探出,吃力的扯了一下床幔。为元岐引路进来的宫人见状,忙快步上前,接过那段幔纱,扯了帐上金钩挂上,床上那人略显苍白的憔悴的面容便显露了出来。
晕黄的灯光打在她柔美细腻的面容上,半明半暗,却衬得她五官愈加清丽秀美,婉然精致得不似真人:“回来了?辛苦了!”她慢慢的说着,同时朝那宫人挥了挥手。
那宫人会意退下。元岐则上前,在她床沿坐下,一面伸手为她掖了下被角。将她探出薄被外的玉臂拢好,一面温声问道:“今儿可好些没?”
淡淡敛眉,女子似是笑了一下:“有什么好与不好的,不过是慢慢捱着罢!”
这话入耳,元岐不禁心中一颤,觉这话大有不详之意,只是想着对方本就病重。也不好怪责,只能蹙眉道:“常言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将养,总能痊愈的!”
长长的睫轻轻忽闪了一下,女子张口。似欲言语。最终却也只是问道:“凤儿睡了吗?”
元岐点头:“我才刚去看了,她睡得极好,你放心便是!”凤儿,正是二人的亲生爱女,也是大源朝如今唯一的皇嗣、长帝姬。若不是生来体弱,怕位尊夭折,只怕早被立为皇太女。
说过了这两句话,二人一时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好半日,女子才勉强问道:“这几日。朝中可有什么要事吗?”
听得这话,心中竟是没来由的一松,稍稍思忖片刻,元岐到底挑了几件不甚费神的事儿简略说了,又将自己的想法与批示详细解说了一回。他忙了这一日,其实已颇疲累,又说了这一回话,面上疲色更是掩之不住,说话虽仍条理分明,但却不时停顿,面有恍惚之色。
那女子何等敏锐,早将他的怔忡之状收于眼底,等他说过了这一番话,她便抬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不早了,你歇着去吧!”
不解于自己的疲惫与怔忡,元岐抬手揉一揉自己的眉心,道:“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总觉脑中昏昏,神思不属!”事实上,这几个月来,国中一应事务、奏章皆是他在处断、批阅,似今儿这样夜半回宫早非一次,而之前,他似乎从未疲倦若此。
昏黄的灯光下,女子的笑容莫名的带了几分无奈与苦涩:“滴水穿石,岂是一夜之功,这阵子到底是辛苦你了!等回头,我命人给你熬一盅补汤去,你可千万记得喝!”
点头一笑,元岐也未多想,又同她略说了几句,嘱咐好好将养之后,这才离了寝殿。
他人才离了寝殿,先前那名宫人便又轻步的走了进来,正要开口言语时,床上女子却忽然抢先问道:“宸亲王的补汤最近可曾按时送去?”
那宫人不提防她会问起这个,忙忙回道:“回陛下的话,此事事关重大,奴婢从不敢忘!”
深深看她一眼,觉出她的不自在,女子到底没有细加问责,只缓缓道:“你这便下去,亲自再熬一服送去宸亲王处,日后更需亲力亲为,不可轻忽了事!”
那宫人闻声,这才松了口气。事实上,才刚女子问起这事时,她的心中便颤了一下。事实上,她并没忘记补汤之事,只是那日送补汤去时,不巧元岐正在小憩,她又怎好唤醒对方只为一盏补汤,只得千叮万嘱了德喜,如今想来,这事十有**是德喜疏忽了。
“陛下放心,奴婢此后定当百倍仔细,再不敢假手他人!”她急急的应道。
微微颔首,女子疲惫的轻叹了一声,同时闭上双眸。那宫人见状,忙自解了金钩,放下帷幔,足下放轻,迅快的走了出去。
她却并不知道,在她走后不久,床幔之中便传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
孟京的严冬,大都暖如春日,然而这一年,却似乎大不一般。站在勤政殿檐下,元岐微微出神的看着廊外飘飞的大雪。据说,孟京已有十余年不曾下过雪了,德喜甚至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说,这么大的雪,他德喜有生之年从未在孟京见过。
德喜说话时,表情夸张至极,让他也不禁笑了起来。只是有一句话,他却并没说出。
这雪让他觉得熟悉,异常的熟悉,他甚至能想象得出朝靴踩在其上发出的咯吱声,还有……雪中绽放的朵朵红梅,以及……串串悦耳的笑声……
“快看!这株梅花居然就开花了……”那是一个不无惊喜、略显稚嫩的清脆女声。
她在对谁说话,对我吗?我当时又答了些什么呢?他恍惚的想着。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许是在廊下站了太久的缘故,德喜匆匆的过来,唤了一声:“爷!轻碧送补汤来了!”
长舒了一口气。元岐暂且搁下那些莫名而起的思绪,转头冲提着食盒过来的轻碧微微一点头:“陛下今儿如何?”他慢慢的问着,面上隐现忧色。
默默上前,轻碧低声的道:“陛下……精神……愈发的……不济了……”说时眼眶早红了。
元岐无语,半晌才朝德喜做了个手势。德喜会意的上前,接过轻碧手中食盒,打了开来。轻碧忙从里头捧出那只青花缠枝莲盖盅,揭了盖呈与元岐。
孟京难得如此寒冷,盖盅揭开时。几不见热气,元岐也并不嫌弃,接了盖盅,一个仰头。便已一饮而尽。将手中盖盅递还给轻碧。元岐平淡道:“我正有事要面见陛下,一道去吧!”
一行人一路行来,满目所见,皆是茫茫一片雪白,虽说谁也不愿,但三人心中在这一刻,却都陡然漫溢开一种悲凉的情绪,仿佛已预见到了什么。只是到底谁也不敢出口。
大雪覆盖的清平宫沉肃到近乎冷清,事实上。这一二个月来,整个皇宫都沉浸于这种沉肃清冷的氛围中,等闲人等几乎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有些话固然无人敢说,但众人却都心知肚明。
元岐等人才刚行至清平宫,却见里头正有人出来,朱衣玄袍,金面覆容,正是当朝庆丰侯贺清章。二人陡的打个照面,都是一怔,顿了一顿后,贺清章才冲他淡淡一拱手,算是见礼。元岐回了一礼,二人均未多言,就此擦身而过。
轻碧显然不曾料贺清章在,怔了一下,下意识拿眼看向元岐,面色颇多犹疑。元岐神色不动,却在将至宫门时停下了脚步,吩咐道:“轻碧,你禀进去,只说宸亲王求见!”
轻碧闻声,这才轻吁了一口气,蹲身行礼后,这才提了食盒匆匆入内。不多一刻,却又急急而出,禀说陛下有请宸亲王。元岐这才迈步,进了清平宫。
大雪的天气,清平宫中也难得的燃了火炉,殿内既干且燥,加上长年累月而来的药香,使得才从外头入内的元岐莫名的有种烦躁晕眩之感。
他的妻子、陛下正斜靠在床头的一个明黄软垫上,默默的拿眼看他。年许的卧病,使她的面容枯瘦干黄,往日红润的唇瓣也失却了原先的颜色,而显得燥白,惟有那一双沉邃明净的眸仍自清明如昨,流转之间,尚可依稀窥见昔日芳华。
只是这会儿,她看向他的眼神却复杂、古怪又犹疑,仿佛有什么事一时难以定夺。
沉默的朝她行了一礼,他并没走上前去,而是远远着,垂眸恭听。她们并非寻常夫妻,这一点,在成亲的第一日,他就知道。也正因此,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多有克制,少有逾越。更随时随地忖时度势,尽力摆正自己的位置,不欲令人有所诟病。
沉默良久,女子到底是开了口:“元岐,你来!”她的声音略显干涩,也早不复从前。
元岐答应着,这才走了上前,依着她的意思,在床边坐下。对视良久,女子才轻吁了一口气,徐徐道:“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不无恍惚的怔愣片刻,元岐这才无喜无怒的一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事实上,日后之事,他想的虽不多,但也不至于从没想过。
大源皇室,素来阴盛阳衰,女皇当朝,俨然寻常之事。早些年,女皇登基,也多有择选世家公子入宫者,只是如此一来,宫内皇夫相争,朝中外戚不宁,更险险闹出改朝换代之事来。女皇痛定思痛之下,到底绝了这等心思,改为挑选民间孤儿,教授经书。并于十余岁时,择其优者伴读皇太女。这等孤儿名为选侍,通常终身不得离宫,也不许与外臣相交。
选侍亦有三六九等之分,亲王之尊,等同皇后。
而在大源皇室,一个近乎公开的秘密就是,几乎所有选侍,在女皇死后,都活不过三月。
元岐,就是当今大源宣惠帝亲选的选侍,也是宣惠帝身边唯一的选侍。
双眸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元岐,也不知是想将这张脸深深铭刻心中还是想要捕捉到元岐面上任何的一丝不安与反抗,久久之后,宣惠帝才怅然一叹。
“你我成婚五年,你可曾……后悔过?”她艰难问道,低垂的眉睫掩住了眼底的不安。
不意她会问起这个,怔愣片刻,元岐才正色摇头。
悔吗?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对她,他虽不至情深一往、相思刻骨,但也是感激的。她对他的好,点点滴滴都在他心中,有时他甚至会想,若她不是这大源的女皇,他也不是这宫中的选侍,也许他们会是这俗世红尘中一对举案齐眉、偕老百年的夫妇。
可惜这世上,“也许”从不存在。她是大源至高无上的陛下,而他则是她的选侍。这一点,即便他如今已是亲王之尊,也是她这一生唯一的一个选侍,也并不能改变。
那是一条无形的鸿沟,也许终有一日,岁月会将之弥平,但如今他们已等不到那一天了。
默然无声,四目相对,二人虽都不曾言语,却又莫名的有种灵犀互生之感。
静寂许久之后,宣惠帝才终于开了口:“你……抱抱我……”
不曾稍有犹豫,元岐张臂,将她纤弱至支离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耳中,依稀听到她轻慢而哽咽的声音:“我对不住你……你……好好待凤儿……”
成婚五年,她所给予他的最大尊重,就是从来不曾在他面前称“朕”过。
闭一闭眼,强压下眼中的酸涩与泛起的水光,他慢慢的道:“我会的!”
不经意间,他竟忽略了那句“对不住”。
二日之后,宫中丧钟长鸣九九八十一响,登基不过六年的宣惠帝宣告薨逝。只留下一个女儿与她短暂一生中唯一的一名选侍——被封宸亲王的元岐。
遗命以宸亲王元岐摄政,庆丰侯贺清章监朝。
是夜宫中大雪翩飞,清平宫内,元岐静立寝室,恍然若失。案上粉色小笺平铺,却是一行秀丽小字:元是歧途,敢望终老?
有泪滚落,洇开墨色一片。(未完待续……)
ps:五月病来的凶猛,让人无力抵挡啊!哈哈,番外终于熬出来了,真是够难产的了!i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