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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洒落下来,照在这人脸上。
钱逸群看得分明,正是相貌堂堂,目若明星,一口洁白亮丽的牙齿晃得人眼花的——李岩。
“这才几天功夫,李兄的伤势就恢复了么?”钱逸群暗道屋漏偏逢连夜雨,竟然在这个地方遇到了李岩。他去却不知也亏得是李岩,否则红娘子早就出手抢他的宝贝了。
刚才红娘子躲在桑树林中,正要出手杀人,报仇夺宝,却被寻来的李岩及时拦了下来。并非是他们宽宏大量不想杀钱逸群,而是有一位极有分量的人要见钱逸群。
“九逸兄可愿意随我前去?”李岩抽出扇子,哗啦分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轻扇动。
此时月凉风冷,李岩犹自扑扇,颇为风流。
钱逸群却知道他不光是装模作样,更因为此人的功夫全在扇子上。看似附庸风雅挥扇示意,其实也是亮了兵器,钱逸群若是不肯去,李岩九成九便会动手——看他去求亲的方式就知道此子一贯先兵后礼,前倨后恭。
“请带路。”钱逸群紧随李岩话音说道。
李岩微微一愣,暗道此子真是爽快,性子颇似北人。他欠身一让,道:“请九逸兄上船。”
钱逸群也不寻踏板,勉力跳上了船,不愿露怯。
船上无人摇橹划桨,只见李岩轻轻拍打船帮,小船自然分开水面往西行去。
钱逸群看着渐渐远去的张宅火光,空气中的焦味也淡了不少。此时他颇有被挟持的屈辱滋味,可恨自己偏没有还手之力,还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先跟去看看怎么回事。
若是前景不妙,好歹还有天命丹可以赌一把。
李岩也不说话,与钱逸群分占一头。
钱逸群趺坐船板,凝神归真,珍惜每一点时光恢复元气。
李岩却笃悠悠体会着江南风光,水乡情调。他是中原人,很罕见香溪这种小河。坐过的船也都是在黄河里行驶的大船,哪曾品味过这等小巧精致之美。
小船越行越快,渐渐分出水声,船尾翻起白浪如带。
钱逸群灵蕴恢复了一半,心中有了点底气,睁开眼睛舒了口气。眼下只是伤口未收,否则也可以放手一搏,占据主动了。
小船正好拐过一座石桥,由望西改为南行。
又行了不久,便见两旁暗胧胧的农庄田亩一时尽去,湖风扑面,月华洒在水上,银光粼粼,是个不小的湖泊。
钱逸群是吴县土著,当即在脑中勾勒出一幅地图来,心下暗道:这里便是下淹湖,再往顺着这水道走就要入太湖了。那可是李岩老巢,不妙不妙啊!
还好,小船进了下淹湖,径自往一处松木码头靠去。
李岩先跳上了码头,也不系缆绳,朝钱逸群招呼道:“九逸兄,咱们到了。”
钱逸群松了口气,跳上岸,极目张望一周,果然是铜观音寺的后山门。
铜观音寺乃吴中最老古刹,历经千年,原名光福讲寺,是高僧大德讲经传法的地方。唐末乱世时毁于战火,北宋年间有和尚在这儿挖出了铜观音像,故而化缘建寺供奉,叫做铜观音寺。
这寺是姑苏名胜,钱逸群也曾来玩过,与寻常寺庙别无二致,只有寺后光福塔颇得趣味。那塔本名舍利佛塔,据传塔下藏着光福寺开山祖师——悟彻和尚的舍利子。每年元宵,寺里都要供游人登塔看灯,钱逸群也曾凑过热闹,故而一眼就认了出来。
寺里僧人在后山门到码头这段小路上种满了梅花,此时虽然不到时节,却隐隐传出枝木的清雅芬芳。
钱逸群随李岩走了几步,眼见一点光亮高悬。又走近几丈,方才看清那光亮是一盏素面灯笼。因为刘宗敏展臂高持,所以远看就像是悬挂起来的一般。
灯笼下方站着是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长宽相近,圆肚短腿,像个大矮酒桶,正是那日换船离去的高仁。
高仁身边那人清瘦高挑,身穿道袍,头戴羽冠,是个道人。
钱逸群见了高仁便彻底放下了心,他跟高仁之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授受之实。这种关系之下,高仁即便顽心再重,也不会看着自己丧命。
李岩上前朝高仁拱手道:“前辈,钱九逸来了。”
高仁呵呵一笑:“小九,上前来。”
——小九是怎么回事啊!
钱逸群心中腹诽一句,几日不见,就想出了新外号么!
“高老师。”钱逸群上前一躬到底,身上伤口撕裂,差点痛晕过去。
高仁打量了钱逸群一番,啧啧作声道:“你怎地伤成这副模样。”
“刚才跟沧州戴世铭打了一架,被他飞剑伤了。”钱逸群瞟了一眼高仁身边那道士。
那道士目不斜视,接口道:“你不用看我,我与那人不相干。”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心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哈哈哈,”高仁大笑一声,“看来我赢了。”
这话却是对那道人说的。
钱逸群不知道两人打了什么赌,也不知道这道人输了多少钱,只见道人脸上铁青,就连月光照射,都没让他看上去白一点,不由暗道:看来我不小心成了高仁的赌注,可得找回点精神损失啊。
高仁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钱逸群,道:“我吃过你的天命丹,这药算是还你人情。”
钱逸群接过瓶子,觉得这青花瓷瓶颇为眼熟。他拔了木塞,捅破封蜡,一股更为熟悉的气味直冲鼻腔,整个人精神一振。
“九花玉露丸?”钱逸群望向高仁。
“唔,我捡来的。”高仁朝钱逸群眨了眨眼睛,又朝那道人瘪了瘪嘴,意思是:你懂的。
钱逸群长长喔了一声,表示自己懂了。当即抖出三五粒,嚼豆子似地扔进嘴里。他当日灵蕴耗尽回到归家院外庄,徐佛就给他吃的这灵丹,知道这药没有副作用,有伤疗伤,无伤养身,所以吃多了也不怕。
“刚才我跟铁杖道人打赌,他说红娘子今晚必死,我说不会,有人会替她死。他还不信,哈哈哈。”高仁朝钱逸群解说道,“输了还不肯认,硬要见见你这变数,所以我就让小石头把你找来了。”
——小石头……看来我的绰号还是不错的。
钱逸群看了一眼高仁身边的李岩,心中暗道。
李岩轻摇折扇,抬头望天,像是赏月,像是遥思,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那道人上下打量了钱逸群一眼,问道:“你杀了戴世铭?”
“是。”钱逸群听他说与戴世铭不相干,所以也不避讳。
那铁杖道人手藏袖中,捏动指诀,心算如筹,良久惊道:“此子竟然可以夺人星命?”
钱逸群一愣:“什么叫夺人星命?我夺了么?怎么夺的?”一连串的问题充斥脑中。
李岩停了摇扇,目带惊疑地看着钱逸群。
高仁又是大笑一声:“我在见到这小子之前也不相信,试了几试方才确定。有他在,是不是就有趣得多了?”
铁杖道人傲然道:“虽然你胜之不武,道人却愿赌服输。你开下盘子来吧。”
高仁急火火嚷了起来:“我怎地胜之不武?莫非我出手助他了不成!”
“你与他结缘,一应交关自然明了。”道人说道,“我却不曾见过他,哪知竟真有人命中无星的!咦,等等,他不是无星……他这是……”
“星未入命。”高仁摆了摆手,大笑道,“总之我胜得堂堂皇皇!”
铁杖道人从鼻孔里哼出一团怨气,道:“废话少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收此子为徒。”高仁斩钉截铁说道,不像临时起意。
钱逸群心中一喜,暗道:“常言道人以类聚,能跟高仁打赌的人,绝非泛泛。”不过转念一想:“不知道这人有什么本事,我又不想学占卜算命那套。”
铁杖道人看着钱逸群,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说什么,却又没有出声。钱逸群看得云里雾里,望向高仁。
高仁走到钱逸群身边,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动,他在读你的命数。”
钱逸群知道玄术奥妙,没想到能奥妙到这种程度,当下不敢动弹,让这位未来师尊好好读读。
铁杖道人读了足足有两刻钟,长抒一口气,举起袖子在额角按了按,声音中透出一股疲惫道:“收不下。”
高仁一把扳过钱逸群的肩膀,上下左右看了看,道:“连这牛鼻子都收不了你?你怎么生出来的?”
“家师或许能收他,不过得看他机缘。”铁杖道人道,“你重说一个吧。”
高仁摸了摸头,为难道:“好不容易有件事让我记了这么些日子,你突然让我再说一个……好吧,这小子在拜师之前,你先教他。”
铁杖道人眉头微蹙:“他若是带艺拜师,恐怕难上加难。”
“九成九只有等王大真人来收了,”高仁不依不饶道,“所以你教一些底子也没关系吧。”
“即便同门之中,师父所传也有不同,我怎么能乱教?”铁杖道人连连摆手,“你再另说一个,哪怕是陪你狎妓我也认了。”
钱逸群还在揣测那“王大真人”是不是铁杖道人的师尊,猛然听到关于“狎妓”的话题,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那咱们去狎妓吧。”高仁大笑道,“我跟吴下徐佛倒是老相好,不妨去照顾她生意。那个谁,你知道徐佛现在在哪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