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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德十六年,二月初二。
江南冬季多雨,而连着下了小半月的细雨,更是将已有六百年历史的霍城涤荡得焕然一新。
待雨停风歇,一大早,城中几处募人所就围上了一堆又一堆的人群。里面大多是去岁北地灾荒后流窜到霍城附近村落扎根的灾民,他们无地可种,只能靠卖着苦力挣口吃食,还乡或是在江南扎根,是要吃饱后才考虑的事情。
在大大小小的管事或高或低的吆喝声中,原本乌眼鸡一样相互瞪着的抢活人,渐渐有序地散入到了城中的各个角落,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劳作中,不一会儿就混得熟稔无比,不分彼此。人群相互挤推喧哗,散发出的热闹气息让城中隐透出了几分春和景明的气象。
及至申时,一队齐整肃穆的车马队伍打清远北门而入,快速地碾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轻溅起低洼处的积水与爆竹碎红。
上元节的喜庆还未消尽,谦和有礼的行人也只是将躲闪的身子向两侧的店铺房檐挪得更近些,惹来店铺迎门伙计越发殷勤的笑容。
由十来匹高头骏马拱卫着的两架青盖油篷车,沉静有序地向城东南方向逶迤而去,一个转弯,渐没了影子。
打看见车队,就一直屏着呼吸的一个闲汉,长长地吁了口气,两只破棉袍的袖子笼起了刚才恭谨垂在身侧的双手,啧啧有声地咂起舌,“到底是世家名门!腊月里看着周家大出殡,还以为周家就败了呢!”
几个手里拿着家伙什儿的汉子听着风声向着屋檐下凑了过来,刚才发言点评的闲汉轻吸了口气,狠狠地朝着自个儿的大油脸上抽了个嘴巴子,紧接着讪讪地对面前明显有着北方人高大身形的生客陪起笑。
就在半个月前,他的几个伙伴也是在街上说着周家的闲话,过分了点,结果被据称是周家五奶奶娘家燕州来的几个家人胖揍一顿。直到现在,还有两个缺了牙折了胳膊的还躺在家里,没脸再到街面上混。
“兄弟,我是从云州来做生意的!”,领头的外来客商愣了下,压低嗓子回了一句,接着大声地哈哈一笑,热情地搭上了眼前霍城原住民的肩,憨厚的圆脸上快速地闪过了一丝精明,边上的几个伙计也配合着抖了抖手上的扁担篓筐。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讨生活的人都懂!在下想在江南挣份家业,初来乍到,自然要先搞清霍城的道道。见老兄对霍城事熟,不如就喝上两杯……”
几个做生意的外来汉子裹挟着听着有酒吃就变得更热心热口的好心男人,转进了边上小巷一个生意清淡的小店。
几碗劣质黄汤下肚,几颗黑压压的脑袋聚得更紧了,刻意压低的声音也渐大了起来,狭小的铺面中氲着的劣质酒气也多透了几分暖意。
“要不都说否极泰来!周家也是运道好,虽说现如今一家男人都丁忧在家,可他们那个死了的五爷当初居然救了当今新册的太子爷,看着后福不浅!”,高大的胖商人咽了一口酒,脸上带上了薄醉的红晕,掩着心底的嗤笑。富贵险中求,为官,为商,都一样,说来当官的,反而还要更狠些。
“要咱说,是周家的祖坟风水好!一座霍城半城周,芳溪对岸状元。这撑了三五百年,风水福运本也尽了,可这一次,从周家孟氏太夫人到周家三房最小的齐哥儿,一气儿往他家祖坟里又埋了一排棺,可不该升官发财了!”
霍城土著闲汉醉眼看着几个外来土包子屏息听讲的专注样,更是细细地反复嚼着刚塞满嘴的肉丝,觉得味尽了,才狠狠地囫囵一咽,又摇晃了下脑袋,“可惜周家老五……唉,没那命……听说,他留下了一个姑娘,还有个遗腹子应当也该生出来了……等到太子登基……”
“周五的那个姑娘,现今如何?”,打从云州来的商客,状似无意地打听起,本就是要重点关注的事情……
被无聊闲汉和外来客商议论着的车队一路无碍无阻,顺顺当当地停在了清远城东南的一座大宅前。
油壁车直接入了二门,车上的人才陆续地下来,早已候在内宅门口的一群使婢,手脚麻利地冲上前迎接着城外别庄归来的主人们。
见着一片无声却热闹的景象,周家二奶奶高氏抬抬手止住了身边婆子的殷勤相扶,原本温顺的脸部线条绷得硬直,很是让周边的仆妇一阵心惊。跟着高氏身后的三奶奶林氏低眉敛目,而四奶奶闵氏则是一副神魂不宁,物游天外的模样。
“这五奶奶在半山别院生产也实在不方便,从城里到霍山,远着呢。莫不是……”,奉了周夫人等在门口迎着几位奶奶的余婆子,小心翼翼地凑到高氏身边,轻声探问。
“五奶奶生了!是个哥儿,母子平安!”,高氏狠狠地瞪了余婆子一眼,抬脚向着周夫人住的修裕堂走去。杜姗姗生了个男孩子,虽则可能带来的消息会让一直生病的婆婆很不乐意,但是她还是要据实报上去。对于在永德十五年失去太多血裔的周家来说,添丁入口,总是好事。
远远跟在几位主人背后的余婆子,偷偷不屑地撇了撇嘴。
杜姗姗回到霍城,就没进过祖宅,直接就住到了周家在霍山的半山别院里。就连六姑娘周曼云也只在周家腊月大出殡时,在祖宅里呆了几天,其余时间也都在山上。而年后,老爷周显也以为母亲孟氏太夫人守坟的理由,留在了霍山,在霍城的周家祖宅,他都一应甩给周夫人。
杜姗姗产子的消息,很快插着翅膀,飞向了周家祖宅的各院里……
儋院里,大*奶谢氏坐在床边捏着帕子,对着纱帐,眼泪不由地淌了下来,道:“五弟妹现在也算是儿女双全了,只可惜我的华姐儿,年纪轻轻……”
“滚!你给我滚出去!”,一声愤怒的喝骂从帐中尖利响了起来,一直呆在床上的大爷周松倒下了刚才听到消息时坐起的身子,发出重重的砰的一声,接着,他拉起锦被,牢牢地把头埋了起来,掩住了左脸颊上的一道狰狞非常的深疤。
“虽说五弟去了,可爹爹待五房也太厚了……”,谢氏小声嘟哝着向外走去,站在门口稍停了会儿,手抠着门边,心中恨极。
华姐儿白死了!
正月里,因为朝中新册太子,清赦刑狱,一直羁留在洛京的周松也回到了霍城。可他丢官去职不说,还因为狱中的一场意外,伤了条腿,还破了面相。在朝为官,风仪也是要紧的,这也意味着他已失了再复官职的希望。
新册的太子,出乎意料的是梁王,就是周柘当日遇险时身边的那位皇子。
谢氏在极度失望之后,好容易想到了两个儿子,重燃了些指望。但不仅五房母女,就连周显都呆在山上,避而不见。她曾鼓捣周松带着两子上山,到公爹面前尽孝,却被周显拒之门外,赶了出来。
而这次杜氏生产,谢氏派人到山上请示,周显给的答复是让她安心帮着婆婆操持家务,让其他几个妯娌上山一趟就好。
周显对长子周松的态度实在恶劣,这不得不让谢氏多想。而随着老2周柏全须全尾却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从楚州回来,谢氏的忧虑就更深了。
公婆与丈夫指望不上,谢氏长叹了口气,向着长子周恪的书房走去……
周家的半山别院就在霍山的雁凌峰的半山上,别院四周的山林田地也尽是周家的私产。
从丰津回来的杜氏母女被安置在半山别院,半是因为杜氏用了金鸦暖的伤情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而另一半却是在雁凌峰脚下的隐秘山坳里,已重整了林地辟出了药园,以供移植药物。
杜氏养胎待产,曼云承欢膝下,再加上安排得满当的学习日程,让山居的日子过得飞快。
而金鸦暖也确如虚言所言,让杜氏的整个孕期平顺安渡,直到在二月初二的清晨生下了孩子,而虚言也已取了婴儿的三滴血,配了解药给杜氏服下了。
守在床边的曼云,看着服药后就昏睡了近五个时辰的杜氏眼睫轻动,轻轻地伸手握住了杜氏的手。
“云姐儿!”,杜氏尝试着抬了下手,又颓然放弃,眼底一黯。
“娘!不打紧的,师父说了,你的毒已解,只是久未活动,初时要动作还是困难的,我们以后再慢慢将养,就好了。”
“云姐儿!你弟弟呢?”,杜氏淡淡一笑,希冀的目光开始在室内寻找着。
“他很好!真的很好!”
站在一旁的白露扶起杜氏,然后,朱妈妈将一个小小的襁褓抱在杜氏的面前。
“娘!”,曼云轻轻地用小手扒拉开了小蜡烛包的边缘,一张正在酣睡的婴儿小脸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
杜氏的目光贪婪地落在了新生儿的脸上,酸涩、喜悦,很想哭。
“娘!弟弟生下来有六斤九两,身体康健,皮肤白嫩,头发也又黑又密。而且……”,周曼云犹豫了,还是很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而且,他有一双非常非常漂亮的眼睛……”
象是要应合着姐姐的赞美,襁褓中的小婴儿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一双眼睛缓缓地打开,偷懒儿的并没睁得很开,只是匆匆一下,又合上了。
但是,他的眸色还是惊艳地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湛蓝如碧,如晴空无际。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