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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旭阳温暖却不扎眼地染着芳溪流水,霍城桃花渡的水面上真象是飘起了一层桃花红。
二十来艘高大的楼船停在渡口,集结待发。
周家三子周杨接过了周显递上的一个褐色的绣锦囊,泣不成声地再次跪下拜别了老父。
三房将往全州定居,一应分给他们的家私财产俱已在船上,这个囊中只有霍城祖宅里的一捧土。
周杨的妻子林氏也领着儿女向着妯娌和兄妹再次道别后,缓缓地走上了登船的行板。
“还请大哥、四弟代敬亭好生孝敬老父!”,最后登船的周杨扶着船舷栏杆大声地对着岸上不停喊着。
即便离别情稠,船还是按着算好的时辰准时起航。
周杨望着还在岸边伫立着的老父亲,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伏在船板上久久不起。从前,他总是对没有用心管他,将他抛在乡下置之不理的父亲心有怨恨,但真到了要甩手离去之时,才发现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想往下淌。
林氏抱着儿子,牵着女儿娴姐儿也跪在了丈夫的身边。不仅这船,在别的船上也有着不少同样离了故土的霍城人在跟亲人如此隆重地道别。
模糊的视线里再看不见桃花渡,周杨才抬袖拭了拭泪,低声对妻子道:“江上风大,把贤哥儿抱回去吧!”
见贤思齐!永德十五年,周家三房被送走的嫡子齐哥儿并没找到,才一岁大的贤哥儿已定了大名叫周恰,记入了族谱。
虽然周显对周杨承诺地一定会找到齐哥儿的下落,但周杨夫妻已然不抱了任何希望。
因为早在泰业元年时,周家就找到当日带走齐哥儿的族人周谷,在远在千里外的润州。只是找到的是周谷的尸体。
当地的官府曾将周谷当作无名的漂尸勘验掩埋,还好保留了他的一些随身物什儿。才让追踪而来的周家人确定了他的身份。但是,当时周谷身边是否带着个二三岁大的孩子,循线沿路问着,因为隔了年头,当地人对外乡客的印象已然消失殆尽。
若是当初早报早找就好了,这样的后悔话说着也于事无补,周杨也只能认了事实。只是他与妻子打心底里还是尚存一点指望,想齐哥儿活在人世被好心人收留着就好。
接着曾祖母的孝期满了,周家三房正准备南下,林氏又有了添丁之兆。
也就一直待到泰业三年的九月。贤哥儿过完了周岁,这才出发前往全州。
桃花渡岸上的送别人们也是依依不舍,待到船队的帆影再望不见。方才渐渐地散了开来。
“十七叔,敬亭与幼荪他们南下,也算是好事,周家人口繁多,总要开枝散叶。何况。近年来了江南的北地逃人也越发多了……”,溪北大周府的周桐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周显缓步走向小周府的马车边,周松与周檀两兄弟连忙地迎过来扶上了老父亲。
周桐现在已是周氏族长,他的父亲周淮也在年头去逝了。淮老头儿自四十岁上就避居乡间,不再问朝堂事已久。可待燕境尽沦的消息传到江南霍城时,还是气得当下中风瘫倒,拖了两三个月。就去了。
周淮临死之前,对宗族与大周府的事也做了交待分配。兄弟迟早要分,不如在老父死前分清爽。周淮与周显选择了同样的处置方式。
这一次,他庶生的五子一家也安排着跟周杨一起南下全州。周桐口中的幼荪就是他的庶出五弟。
有了大小周府作范,霍城里自有一帮人家跟着动开了脑筋。
去全州的队伍渐渐地在筹备期庞大了起来。除了大小周府要南下的两房及跟着他们的仆役,有些人口庞多周姓族人家中也分出了丁口要跟着南下。还有不少近两年逃荒到了霍城的北人也自递了卖身契投充仆役要跟着一起南下。
原本就觉得人口压力渐增的霍城县衙选择对由周家带起的迁徙热潮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坐在回程晃当马车上的周曼云,轻轻地放下了车窗帘,将听四周送别人潮归程中的嘈杂声响隔在了外面。
“前些日子,你大伯还带着恪哥儿到我房里,恳求我收回让三房南下的决定被我拒了。”,周显闭上了红肿的老眼,靠在软枕上低声言道,今天并没多说话的他,声音也已是沙哑非常。
“让三伯分族离乡,减少手足纷争只是其一。也能分担了往日大堂哥继承周府后的负担,也能降了覆族衰亡的风险……”
“你能想得明白就好!阿爷从前想不明白,家中有事但总觉翻将出来会失了颜面。临老将死,才想通了人活得还是要实在点好。”
周显轻叹了口气,道:“云姐儿!阿爷也细想过,现下虽然你的几个伯伯没再吵闹,哥哥们也还算听话。但时移境迁,他们将来会怎样做怎样想,阿爷不敢赌……靠别人的好心好意不长久,做人还是要靠自己……”
阿爷是什么意思?曼云困惑地眨巴了下眼睛。
嘎咕作响的车辙转动声中,周显的声音艰涩地响着,“初嫁由亲,再嫁……由己,你娘若有其他想法,阿爷由她……”
“由她?”,周曼云嘴里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待咀嚼明白再看向周显,发现阿爷掩面靠在软枕上象是睡着了一样。
“阿爷,真的只是云儿自个儿瞎想的,娘亲她什么也不知道……”
曼云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窗外突然地响起了一阵儿狂奔而来的足音,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原本留在府中一位下人张皇地凑在了车帘畔急报着,道:“老爷!二爷又冲到街上去了!”
周显的眼睛攸地一下睁开了。
本就是要回小周府的车队立时分开了两边,一队照旧回了府,一队护着周显等几个匆匆地赶向了据说是周柏闯出府跑向的亲贤街。
亲贤街上一片混乱,带着孩童的妇孺慌乱地向着两边的沿街铺面躲散着,而一些胆大的男人正跟在一个袒着衣裳,趿着布鞋的“疯汉”身后,嘻笑连连。
在人们眼中容若槁木。双目赤红的疯子,正是趁着家中人少硬闯出来的周柏。
他的样子看着疯,但他嘴里正高喊着的话细听起来,半点疯意也无,字字清晰。
“周世荣宠妾灭妻!他囚了嫡妻嫡子,抬举庶房兴家祠,硬逼着儿子媳妇分开,分明要行那不知羞耻的扒灰之举。早在永德十五年,周显周世荣就带着两个儿媳独居江北……”
话喊着半截,周柏就被几个追上来的周家世仆拦下。不顾尊卑地堵嘴,捆人。
“这汉子喊的事倒也奇了!”,有人看着情形啧啧作声。立时引来了一圈儿白眼。
“客官,一看您就是外来客。这溪南小周府的二爷是长年服散的,药性上头,就狂悖不堪。去年他也因服散过量,跑出府来两次。和现下情形相类。若不是念他服散时,五感皆悖,否则以子犯父的忤逆之行定是要被周老大人革族出府的……那!你瞧瞧,周家大爷来了,边上的少年就是周家长孙,正经的嫡长房。若是周老大人抬庶抑嫡又怎会如此……”
“就是,就是!周府大爷只是孝行可嘉,自请上山代夫为祖母守孝的。后来见山上清静就留下著书修文,前几日集贤书坊里还出了本他堪合过的文昌公文集呢!”
更有知道“内情”的闲人故作神秘地小声对别人解释,道:“听说周家二爷是仿着前朝先贤服的五石散,那散方很是能活血畅精……若是用女子发散,最好不过……也是因为二爷好了这口和女色。才被他家老父厌弃。周老大人从朝里荣退时,可不是就是掌印礼部的……”
曼云隔着坐在车帘纹丝不动的车里。静听着周围的议论声,看向了阿爷平静无波的皱纹老脸。
现如今,阿爷是占了礼字才能稳压住了周家。而自己谈到的娘亲再嫁事,根本没有阿爷此前应得那么简单。
窗外有人轻轻扣扣木格,表示着周柏已经被带回了小周府。也一下子让曼云从胡思乱想中挣了出来。
“回府吧!”,周显倦倦地指示道。
曼云敲窗回了下,不算起眼的青盖车悄悄地又重新动了起来。
“自作孽,不可活!”,许久,周显才从齿缝中轻嗤出声。
人本血肉之躯,金石类的药物本就不宜多服。何况周杨服的五石散是真有毒性。这散方是在浣香院被关上半年后,周杨自翻了医书求配的。那时他急吼着说是自个儿得了寒症,又拒了府上给请的大夫,只递了方子,让下人们径直去抓药。
药方到了周显手里,也示之了诸儿孙,另请了大夫做了份量的修改,才送进去。何曾想到,周柏呆在集了一堆儿女人的浣香院,到了后来,纯是将这散方当了春/药用,聊胜于无。
因为起先周显交待过下人,只是不许放二爷出来,一应需求尽皆满足,所以等发现他已上了瘾头依赖服散时,已然晚了。
毒能毒死人,也能治人。
但毒家不比医家,始终少了点悲天悯人之心的曼云选择了装聋作哑。阿爷、二伯娘均未发话,她也不会上赶着往浣香院里送。
说来上山后一直潜心读书的周松比之周柏要强出许多,他这次下山也只是送别三房,稍后还会回去,已约了在腊月时再下山以主持开春时长子周恪的婚礼。
相比之下,二伯周柏一步又一步的自我放弃和放纵,显然是让阿爷伤心失望,任其沉沦了。
只是这样的结果,也许会让二伯的几个子女觉得难受,特别是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