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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垂,落霞漫天。
立在崇德殿的阶前,目送邓训清绝的背影走出视线,我突然有种梦境般的失真感。
这一日里,我得知了他还活着的喜信,听到了他在刘庄面前毫不掩饰的一番表白,却还来不及梳理自己纷乱的心绪,便又失去了与他在一起的机会。
望着高耸的宫墙外那片火烧一般的天空,我感觉到了一种煎熬。
“随我来,我带你去见见你姑姑。”刘庄迈步走下石阶,头也不回的往殿侧的甬道走去。
我茫然跟在他的身后,穿过一个个庭院,走过一道道游廊,去宫墙深处的某个地方,拜见我那个名义上的“姑姑”,他的母亲阴丽华。
这个颜貌威严的男子,不但掌控着我的命运,也掌控着邓训的命运。这一刻,我竟无比后悔,那日若不是好奇想要目睹占山霸道的刘庄,我和邓训又怎会有今日的命运?
“你在想什么?”刘庄突然停步,侧身看着我。
我不过是在心底后悔,他也竟然能感觉到?我慌忙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没,没想什么。”
刘庄却走了回来,站在我面前道:“你怕朕?”
这天下,有谁能不怕他?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的事。前一刻还在笑说要封赏邓训,后一刻便剥夺了他的官职。想起临行前席广将军叮嘱的“怕说错的话,就最好不说话”来,我便注目看着青石地面,沉默不语。
刘庄伸手抬起我的下颌,看着我道:“朕之所以记得你,就是那日你在箕山山道上,对着密集如林的弓箭手还能面不改色。毫不惧怕。这份胆略,朕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目睹。”
原来,我被刘庄惦记,居然是因为这个?我当即道:“皇上误会了,我不是不惧怕,而是已经怕得忘记如何表现惧怕了。”
刘庄冷峻的目光牢牢锁在我的脸上,好一阵,他才又道:“一个人在惧怕的时候,能够让别人看不出他的惧怕,这一点非常难得。这也一直是朕在努力做到的。”
“也有让皇上感到惧怕的事么?”我有些惊讶。
“难道做了皇帝。就不能再有惧怕么?”刘庄的目光突然变得柔软,唇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能得到。身边还有那么多保护你的人,我想不出有什么事会让你惧怕。”
“让朕惧怕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方才在崇德殿,朕就感觉惧怕。”
我抬眉不解的望着刘庄,方才他在殿内怒目训斥邓训时。让我惧怕不已,却不知道他为何也会惧怕。
刘庄凝眸道:“朕在惧怕自己作为一国之君,却不能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
眼前这深黑如潭的眼眸,让我倏然心惊。
“你知道朕为何要夺去邓训的官职么?”
我茫然的摇摇头。
“邓训平素是一个不怕朕的人,今日,朕却从他眼中看见了惧怕。一个人一旦流露出惧怕。便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了出来。”刘庄突然松开抬我下颏的手,冷冷道:“朕夺去他的官职,不过是想看看他的底线。他不怕丢官。却怕失去你,我若是放了你跟他走,我就失去了一个良臣。”
刘庄的逻辑怎么这般扭曲?我摇头辩道:“皇上错了,你今日若是成全了他,他定然会更加忠诚于你。为大汉尽心尽力。”
刘庄却听若未闻,只是抬步继续朝前面的宫阙走去。走了几步远。便对愣在原地的我道:“前面就是我母后的寝宫,她一定很高兴见到你。”
我只得无奈跟了上去。
“皇上驾到!”
“恭迎圣驾!”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踏进宫门,原本忙于活计的宫女和内侍们,便都放下手中之事,纷纷伏拜在甬道两侧。刘庄却视若未睹,脚步未曾有片刻停顿,直接踏着玉阶进了主殿。
跟着刘庄进了大殿,一股宁静幽淡的熏香便扑面而至。原以为大汉最为尊贵的这个女人的屋里,定然是华美无双,镶金嵌玉,却不料竟是这般淡雅素净,除了家具上镂刻的龙凤木纹,屋里的陈设摆饰并不比程素的居室更为华贵。
转过雕花木屏,便见一身素白常服的阴丽华斜躺在东窗下的木榻上,一个宫女正跪在榻前替她揉肩。
“母后,今日身子可好一些了?”刘庄走上前去,躬身立在木榻前问安。
阴丽华的目光从窗棂前转回来,视线一落在刘庄身上,唇角便勾起淡淡的笑容:“好多了。朝中奏章都批阅完了?”
刘庄在宫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道:“早已阅完。”
“你九弟他……”阴丽华的话只说到一半,却又顿住道:“罢了,我答应过你父皇,绝不过问朝中之事。”
“儿臣已经下诏让九弟徙迁广陵郡。母后放心,儿臣没有忘记母后的教诲。”刘庄拉起阴丽华搁在木榻上的手,安慰她道。
阴丽华叹道:“荆儿这般不懂事,难为你这做哥哥的了。只怪哀家往日太过宠溺,让他如今目无法纪……”
刘庄打断道:“母后,看你养病闷在屋子里无聊,儿臣特意带了个人来陪你说话解闷。”
“哦,谁啊?”
刘庄便朝我点头示意。我忙上前跪地施礼:“跪请娘娘金安!”
“你,你是……”阴丽华看着我,脸露不解。
刘庄道:“母后不认得她了么?”
阴丽华疑惑道:“看着有些面善……”
“她就是舅舅家的十七妹,上次说要送进宫来的阴悦。”
“阴悦?”阴丽华皱眉回想,好一阵才明白过来,惊讶道:“你就是那日在湖心小亭里,给哀家送碧玉陶壶的那个小丫头?”
没想到阴丽华居然还记得小缺哥哥的那只陶壶,我不禁赞道:“娘娘记性真好。”
阴丽华瞥我一眼,诧异道:“你这丫头,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刘庄瞥我一眼,道:“母后还不知道呢,她为了躲开儿臣,居然装扮成男子,混进了羽林军中,还练出了一手好本事。元日朝会那日,就是她引弓射下了那只惹事的野猫。”
“啊,你一个小丫头,居然混成了羽林骑的弓箭手?!”惊讶之下,阴丽华在刘庄搀扶下,从木榻上坐起身来。
“却不知道舅舅竟养出了一个大汉奇女子,儿臣也感到好奇呢。”刘庄转头对我道:“朕命你将入伍行军之事,好好说来听听,给太后解解闷。”
自己毕竟是冒充了李子林入伍,不想遗祸他人,我便提出了要求:“此事牵扯太多无辜之人,但请皇上不予追究,悦儿才敢禀报。”
“呵,还给朕提条件?”
阴丽华已是好奇不已,只想一听究竟,便笑道:“哀家做主了,此事不予追究,你赶紧说说你这一路的经历吧……”
刘庄道:“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朕就不予追究了。你说吧。”
事到如今,我便只能将自己逃出侯府,在竹溪镇冒充李子林入伍之事从头说起。其中,略过了约见邓训和回杂货街见我娘的事情。
却刚刚讲到自己在竹溪镇遇到新兵傅籍,阴丽华便打断道:“哀家听说发现你失踪后,国舅便派人拦守了各个城门,你却是怎么混出去的?”
我抬眉心虚的望了望刘庄,见他表情正常,便接着道:“我是去成衣店买了男装换下,蒙混出城的……”
刘庄皱眉道:“这些守城的兵士居然分辨不清男女?回头朕要……”
“皇上,你方才答应了不予追究,怎能出尔反尔?”我急忙道。
刘庄道:“朕的话还没说完呢,朕回头要带你去让他们好好看看,世间哪有长得这般美貌的男子?”
刘庄说罢,阴丽华便呵呵笑了起来:“依哀家看来,还得去羽林军一趟,他们那么多双眼睛,居然没认出有女子混迹其中……”
“呵呵,母后说得极是。”刘庄竟也笑了起来。
刘庄笑起来的时候,冷峻的眉目便变得柔和起来,其实也蛮像个正常人啊。
我一边在心下感叹,一边继续给刘庄母子讲述自己的军营之旅。这母子两不时打断我的话,询问起诸如我是怎么通过羽林军里那些严苛的测验之类的话题。
“娘娘,你该服药了。”我正讲得口干舌燥之时,正好便有宫女端了药碗进来。
刘庄便站起身来:“母后,今日便听到这里吧。”
“悦儿这是还要回羽林军营地么?”阴丽华竟有些不舍得放我走。
刘庄道:“好不容易将她找回来,儿臣怎么舍得放她走?在正式册封之前,儿臣就将她安置在流光苑中,每日让她来陪母后聊天解闷,可好?”
“嗯,这还差不多。”阴丽华接过宫女递上的药碗道:“流光苑里的几个宫女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就让马贵人从哀家宫里拨两个过去……”
听阴丽华安排完宫女调拨之事,刘庄便对我道:“朕回德阳殿,正好要路过流光苑,你随朕一起去。”
我便只得拜别阴丽华,跟着刘庄往流光苑走去。
一路无话,直到走近门额上悬着“流光苑”的一处宫院,刘庄才突然驻步道:“太傅邓禹有治国安民、经天纬地之才,你知他为何能一世屈身在我父皇身旁,不生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