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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殿中,太子妃正倚坐于榻上。她的神情带着一丝刚刚睡醒的慵懒,脸上用胭脂抹了一层极淡极淡的晚霞。那微不可见的红晕便如一支饱满的笔尖处颤巍巍滴落在水雾间的一颗滚圆滚圆的珠子,一圈一圈渲染开来,亭亭灼灼,颜色逼人。
与她一起跪坐于前方榻几的,还有一位美妇人,这妇人长相也是端庄秀美,极为养眼舒适。
她几个碎步走至二人面前,依着六两的提示行礼道:“王式见过太子妃,见过王妃。”
“快起来。”太子妃招招手,令她上前仔细打量道,“几年不见,阿式出落得更标致了。”
她脸上温柔的笑意与话语中的亲近,直让王式的目光微微闪了闪。
同姓王,都是同族中人,然她与太子妃的等级差了何止一星半点?堂堂琅琊王氏的嫡女,太尉王衍的掌上明珠,那是以往不小心碰见时,就得恭恭敬敬退到一侧让路的人,哪能这般近前说上几句话?
因此,她不敢有丝毫造次,只垂了眸又是恭敬地一福。
这谦卑有礼的样子令得太子妃点点头,语气愈发温和起来:“听宫人传,是族叔王导令你前来?”她叹了口气,“叔的这番盛情,惠风放在心上了。只是我这身子没有大碍,阿式便权当来这儿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吧。这样身子也能利索些。”
王式忙应道:“阿式听太子妃的。”
示意王式在下方榻几上坐下后,太子妃转头对着乐氏笑道:“你瞧,正嫌一起说话的人不够多,阿式便来了,多好!”
乐氏对着王式略略点头,也道:“太子妃不能见风,又出不得殿。现在自家来了姐妹陪着,却是极好的。”
她的说话声音,恁地好听。便如眼波处的那湾潭水,能将人直直地吸进去。王式不由抬眼多看了两下。只见她朝身边的侍婢努努嘴,侍婢赶紧将手中捧着的一个精巧小罐呈到太子妃面前。
“这是何物?”太子妃诧异地看了乐氏一眼。见乐氏含笑看着自己,便伸出纤纤素手开了这小罐,一时只觉芳香扑鼻,肺腑立清,连带一直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都舒适了不少。
“这是多年以前,我父特地为我母调制的药膏。对气虚羸弱的妇人极有益处。我寻思着这几日园中花儿正开得鲜艳。便依着方子,和了花汁当药引。味虽有些苦,胜在花香宜人。吃久了。身上自带体香,太子妃若不嫌弃,便试试罢。”
食用久了还能自带体香?太子妃心中怦然一动,难怪她无意间靠近成都王夫人时,总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有异于一般香料。原来是自然体香。当下喜滋滋地令六两收了,笑道:“如此珍稀之物,倒要好好保管。”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乐氏起身道:“太子妃还是上榻躺着吧。切不可太劳神!”
她随着成都王在这东宫小住,与太子妃走得近,又以长者身份颇多关照。因而太子妃拉了她的手求道:“夫人这便走了?这殿中我又出不去,不如多呆一会儿。”
乐氏笑着握了她的手,软慰道:“明日定来看你。身子要紧。不可意气。”
乐氏一走,王式想着她走前留下的那句话,也不敢多耽搁,赶紧退下了。
第二日,又是晴好天气。
王式早早起了榻。推开院门。
此时,日头刚刚从东方升起。满园花丛中。一枝又一枝含苞的花骨朵上,还留着凌晨雨露滋润过的晶莹光泽。
王式在园中瞧了一会儿,又忆起回来时花园中的奇异,便回屋提了一只小竹篮,拿了一把剪子,一个人悄悄地往园中去了。昨日太子妃与乐氏言谈间,不难发现她在殿中的苦闷与无聊。族叔既让自己尽心侍候太子妃,她总不能当真只陪着说说话。
一路挑挑剪剪,她的小篮子很快就满了。
横竖左右没什么人,王式挖了一些新鲜的培土,将篮子里的花倒出,一枝一枝修剪起来。
密密层层,形如翩飞蝴蝶的满条红紫荆,花白如玉,花香似兰的望春,通身淡黄,鼓胀得像个小圆球的含笑……
她分门别类,比比衬衬,很快在小篮里插了一枝又一枝。虽说比不得园中百花齐放的景致,可到底是一簇小阳春了。
绕过前方的小亭,正想折返,忽见亭中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人。
那人望着旭日东升的方向出神,定睛一见,却是昨日里刚见过的王妃。
“这可是给太子妃摘的?”乐氏已经看见了她,主动问道。
“正是。”王式忙应道,“阿式有罪,扰了王妃雅兴了。”
乐氏提步走来,她扫过王式手中的篮子,眸光一顿,笑道:“没想到,还是个心灵手巧的。这花经你这么一摆弄,倒是吸取了百花之长,真是漂亮。”
“王妃谬赞了。王妃若喜欢,阿式给王妃也弄一篮。”
乐氏点点头。她看着王式离去时优雅的背影,暗自忖道,这王式虽是庶女,形容举止却有大家闺秀之风。能被王导借着照顾太子妃的名头堂而皇之地送进东宫的,只怕过不了多久,便是太子的枕边人了。
有这样心思的,自然不止她一个。太子妃靠在床榻上,看着六两张罗着婢女布置大殿,又看着王式将刚从园中采摘的花放在朝阳处。她轻轻挽了袖袍,神情专注做事的样子,非但没有一丝卑下,反令人觉得极为大方,自然。
莫名的,太子妃心中一堵,她朝着王式招了招手:“阿式,过来坐坐吧。”
王式忙洗净了手,在下方榻上跪坐好。她乖巧柔顺的样子,平淡无波的表情,看在太子妃眼中,总算舒服了一些。
“阿式,你年岁也不小了,家中长辈可有为你订亲?”
她这关切的话语听在王式耳中,却是心中一惊。当下她脸色一白,急急垂了眸:“回太子妃,阿式原是订过亲的,只不过,这亲又退掉了。”
订了又退了?太子妃奇道:“不知阿式定的是哪家?快与我说说中间缘由。”
王式遂将自己与裴三的婚事一一说了。说到退亲后私下约见山阴,又被拒之的事。她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前:“阿式一个未曾出嫁的姑子约见情郎,因着此事,家族十分恼火,言语间,已有弃了阿式的意思了。”
“原来你爱慕府中的山舍人啊!”太子妃眉头一松,“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民风开放,姑子主动约见郎君的不在少数。”连自荐枕席的贾代她都见过,王式这点事,实是不足为奇。
她拍拍王式的手:“阿式心中可还想着山舍人?若要嫁他倒是不难,只是正室之位怕是有些困难。”
太子妃的言外之意很明白,若是王式有心嫁山阴,她可以请太子作主,然以王式低微的身份,正室之位怕是得不到。
即使太子妃许出的不过是一个贵妾,王式仍是恭恭敬敬地垂了眸,小声应道:“多谢太子妃。族叔将阿式送入宫中侍候太子妃,许是借此令我断了这念想,于此之时,阿式不敢再生妄想。”
她说得合情合理,有心将她送出去的太子妃只得暂时息了心思。
且说街头之上,酒楼之中,受了山阴嘱托的大汉仍在口沫横飞地描述贾代买通婢女陷害太子妃的事。这几日,他在酒楼中天天演说,已将故事背得滚瓜烂熟,连带讲起来都眉飞色舞,生动异常了。
他正讲到精彩处,忽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示意他出来。
这人阔口方鼻,身穿青衣。他不曾见过。
他作势拍拍手:“大伙儿先等着啊。一会儿再继续。”
酒客们摆摆手。
几乎是他一动,酒楼上方拐角处的大奇也站了起来,他几步从楼上跳下,跟着那人走了出去。
大汉跟着青衣人出了酒楼,又拐进了一条临街的小巷。他步子一停,唤住了前方的青衣人:“这位兄弟,有话在此说吧。”
青衣人回身看了看大汉后方空无一人的小巷,脚步一顿,真的停住了。
看了看大汉新添置的新衣,他靠近几步笑道:“牛大郎,你这营生好哇!几日不见,穿着都讲究起来了。洛阳城里,还没见过哪个街头小混翻身这么快的!”
这明里暗里的话一出,牛大的脸冷了冷。他哼了声,什么话也没说便欲转身离开。
“别走哇!”青衣人手一伸,直接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抓着牛大一拉一扯,袖子中一袋银子扔在了牛大手里,“各人有各人吃饭的家伙。今天我其他的不想问,只想知道,卖你消息让你散布这消息的人是谁?你若告诉了我,这里头的银子全归你。怎么样?”
“我若不说呢?”
“不说?”青衣人冷笑两声,“既跟着我进了这地儿,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眼睛森森地看着牛大:“还是乖乖告诉老子好。”
牛大瞅了一眼面露杀机的青衣人,他只会两下拳脚功夫,真要拼命定然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一边寻思着怎么脱身,一边脚步微微后退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