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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锦素与我同出身贱役奴仆,今日却能同殿遴选,是何等深厚的福缘。怪不得她不与其它姑娘一起,只茕茕孑立,默默看向天地。然而她的气度,十分矜持中有三分小心,两分萧索,实在惹人垂怜。
我微笑道:“想不到姐姐已经入宫多年了。”
她见我并无异色,神情松弛少许:“小妹本与母亲同住,是周贵妃娘娘荐了小妹来的。”
于锦素的双手光洁如玉,手背上有玉纹般的细细纹路。唯右手无名指指节微微变形,有薄薄的一层茧,这是自幼捉笔、刻苦习字所形成的。她的母亲虽然只是负责洒扫的宫女,但她其实并不曾辛苦操持过。
我抿嘴笑道:“于姐姐饱读诗书,一手秀字自然为贵妃娘娘所赞赏。得贵妃娘娘的推荐,姐姐这次必能当选了。”
于锦素立刻道:“你怎知道周贵妃最喜欢我的字?”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惊奇。说完立觉失态,面色微红,低下头去。
我淡淡一笑:“腹有诗书气自华。姐姐虽出身掖庭,却气度不凡,妹妹如何不知?”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低了眉眼,轻轻的道:“这里除了你我,都是公侯世家的出身,妹妹不敢奢望能选上女官。”
我安慰她道:“自来英雄不问出处。既然来到这陂泽殿,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且本朝也不是只取出身不问才德的,否则你我怎能站在这里?姐姐你说是不是呢?”
她举眸,目光中隐有锐意,随即覆以柔光,说道:“姐姐说得是,是我自伤了。”
我微微一笑:“这话不止说给姐姐听,也是说给妹妹自己听的。”
她点点头,问我道:“这次遴选的女孩子都是十二岁,妹妹是六月初六出生的,不知姐姐的生辰是——”
我接口道:“我是三月初六生的,刚好痴长妹妹三个月,便以姐姐自居吧。”
她行了一礼,说道:“是。今日有幸识得朱姐姐,十分有缘。但愿我和姐姐能一道入选,从此相互照应。”
我还礼:“若有幸一起入选,妹妹就是我宫中的前辈,还望多多提点。”
她依依答道:“朱姐姐客气了。”复又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我以为她依旧在意自己的出身,不由又安慰道:“我虽然刚入宫,但看这宫里倒并没有拜高踩低。人生贵在有一二相知。周贵妃既然赏识妹妹,已是最深厚的福缘,其它的,也不必多想了。”
她淡然一笑,依旧不说话。长窗外吹进一阵柔风,洁白的槐花仿佛树间点点细弱的烛光,一串串,一片片,开得繁密。槐花的清香飘入,我和于锦素不由深吸一口气,都相视一笑。她似有片刻的放松:“姐姐说得对。周贵妃提携我,是我的福缘,能不能选得上……不想也罢。”
她的碎发被抿得一丝不乱,秀发乌黑油亮,几只银亮的束发别针隐在发间,如同老槐绿荫中的一点洁白。唯一的妆饰只不过是一朵蝴蝶花,如翩翩蝶翼,泛着清肃凝重的微光,衬着她天青色的上襦和淡海蓝碎花的齐胸长裙,更显修长萧索。她偶尔的微笑也带着柔弱而迷蒙的气息。
我安慰她所有的话语,也是对我自己说的。不错,并非我们真不在乎能否入选,而是我们在意不起罢了。淡淡的伤感弥漫,我们不约而同转了话题。
我问她:“锦素妹妹,你时常能见到周贵妃么?”
锦素摇头道:“我不过在过年的时候,才被周贵妃召见一次,问问功课罢了,哪能时常见到娘娘。若说能时常见到娘娘的,外臣里,只有禁军统领邢将军的女儿邢茜仪姑娘,她是周贵妃的入门弟子,跟着贵妃娘娘学习剑术的。”
我诧异道:“周贵妃竟然会剑术?!”
锦素微笑道:“听母亲说,周贵妃是我朝开国功臣定亲王周明礼的次女,家学渊源,剑术是极通的。不仅周贵妃,尚太后也是每日练剑的。宫中的姑娘们若有兴致,都可以跟着娘娘学个三招两式的。但正式入门的弟子,只有邢姑娘一个。”
我虽然惊叹,但也微微失望:“原来周贵妃是武将之后。”
锦素摇头道:“定亲王是我朝第一任神机营都统,于火器、剑术都是精研精通的,听说文武双全,只可惜英年早逝。周贵妃自幼读书,九岁便开始理家,不仅深得当今尚太后疼惜,更为北燕皇帝收为义女,三封而为剑平公主。若论出身,本朝贵戚之女中无出其右;若论聪明才具,只看她多年来圣宠不衰,便可见一斑。”
我脱口而出道:“既然这样好,怎么没做皇……”猛然惊觉,连忙住口。
锦素却似不觉,坦然说道:“不仅姐姐,恐怕不知就里的人都会有此一问。”
我见她不以为意,干脆问到底:“还请锦素妹妹告知。”
锦素道:“周贵妃在嫁入宫中之前,是辅国公莫璐的夫人,而且她的年纪大了皇上十岁。因为这两个缘故,就只能做贵妃了。不过周贵妃当年也是皇上大婚的一后二妃之一,皇上待她,格外不同。”
我内心震动,说不出话来,只攥着隐翠香囊,良久方道:“锦素妹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宫闱秘事的?”
锦素道:“这并不是什么秘事,而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佳闻。皇上当年大婚,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从修仪门入宫的德妃周氏,曾是辅国公莫璐的夫人。如今皇上已经登基十年,当年的德妃也成了如今的贵妃,可不是恩遇深重么?”
我从前在长公主府中,只零碎听说宫中的周贵妃最聪明和气,且最得宠,她的出身经历,我从未与闻。今日听锦素一说,不由十分震惊,手中的隐翠香囊被我揉成了一团,只呆呆无语。
锦素见我这副神情,不由好奇问道:“朱姐姐怎么对周贵妃的事情特别有兴致?”
我恍然道:“以前我在长公主府的时候,只听说周贵妃在宫中是最得皇上和太后喜爱的,因此不免好奇罢了。”
锦素微微一笑,说道:“可为姐姐解疑,妹妹不胜荣幸。”
我不由叹道:“周贵妃真是一个奇女子。”
锦素道:“这是自然,最难得的是我在宫中多年,从未见过周贵妃恃宠不敬皇后与陆贵妃。她所生的皇长子与大公主,小小年纪也都彬彬有礼,甚有教养。”
我微笑道:“妹妹如今得周贵妃推荐,若是选上了,定是去服侍皇长子或大公主的了。”
锦素低头道:“这只是妹妹的一点痴心妄想罢了,还望姐姐不要取笑。”
我不觉羡慕道:“这是妹妹的福分,旁人哪能比呢。”
锦素察觉到我的语气:“姐姐可也是想去服侍周贵妃的一对子女么?”
我只觉脸上一热,身上麻酥酥的出了一身冷汗。我的确是想被选去服侍周贵妃的儿女,但这全因她在宫中最得恩宠,她所生的皇长子最有可能成为皇太子。倾慕权势的私心,让我不能承认;然而她一语说中我的心事,又让我不得不承认。
锦素见我不语,自己先说道:“周贵妃对小妹有恩,因此小妹很想好好报答娘娘的恩德。”
我羞愧道:“妹妹有这番心意,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锦素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空,轻轻祈祷道:“小女只想报答母亲的教养之恩和贵妃的知遇之恩,愿上天垂怜,让小女得偿心愿。”
见她并不追问,我轻轻吁了一口气,也暗暗随她向上天祷告。一时两人都默默不语。
一个身着白衣的姑娘,健步走来,带起一阵疾风。殿中的烛火一晃,连带殿中浮雕山川日月的榆木柱影都微微一动,纱帷重重,更是飘起数层。只见她穿着洁白的流云暗纹窄袖锦袍,腰间系着白玉腰带。祥云结下,吊着流云百福和田青玉佩,软软垂下银色宫绦。交领口露出中衣的缠枝蔓草纹,中裙下以水晶八颗坠角。她身材修长,比我和锦素略高。
这一阵疾风带起,水晶坠角一阵乱响,一时殿中多人注目于她,她却完全不以为意。看她装扮素雅,却不失华贵,且带了两个小丫头服侍,应是出自豪门。只不知为何她不像其他官家小姐那样莲步姗姗,寂静无声。
我和锦素相视一眼,正要行礼,却见她大咧咧向我们抱拳道:“两位妹妹安好!”我俩连忙还礼。
只见她将发丝结成十来股小辫,巧妙而端正的堆结成一个高髻,以银丝穿珠绕髻几匝。她额发茸茸,一张白皙的秀脸浅笑盈盈,目中光彩正如她头上明珠,明亮温润。她英气勃勃,迥异于其他官家小姐。
我和锦素报了姓名,向她问好。她爽朗一笑道:“我姓启名春,家父乃是神机营右指挥使。两位妹妹别吃心,这一屋子都是十二岁的姑娘,只有我是正月初一生人,自然是你们中间年纪最长的了。”
她的小丫头见她宫绦微乱,忙蹲身为她整理。她一拂鬓边的碎发,说道:“敢问两位妹妹打哪来?”
我不卑不亢道:“小妹出自熙平长公主府。”
她微微一怔,一双清目在我身上扫视一番,问道:“妹妹是亭主么?”
我淡淡一笑,垂目道:“家父乃是长公主府的总管家。”
启春拍手笑道:“难怪父亲常说这次宫中选女史,要不拘一格的挑选人才。玉机妹妹出身虽不显赫,却也能入宫参选,可见新朝伊始,风气一新。似妹妹这般,定是才高八斗了,只怕我要甘拜下风。”说着又学男子一揖。我和锦素都笑了。
我见她并不轻视我,心下一宽,正一正头上青金石花钗,盈盈笑道:“元旦乃春之伊始,偏偏姐姐又姓启,可见姐姐的福气是最好的了,这次一定能选上的。”
启春面上微微一红,说道:“不瞒二位妹妹,我今番进宫只不过是充个数罢了,家父非要我来,我也不能不来。我只认得几个字罢了,并不爱读书,让我侍读,只比杀了我还难受。倒是玉机妹妹你,说不定能入选呢。”
我惊异于她如此坦诚,对她颇有几分好感。启春向锦素道:“不知妹妹府上哪里?”
锦素有些局促,但随即平定下来:“小妹出自掖庭,母亲是珍宝阁的宫人。”
启春的眼神有片刻凝滞,叹道:“怪道两位妹妹连个服侍的丫头都没带着,真是辛苦两位妹妹了。”随即展颜道:“古人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来白手起家成为一代君王、一介良臣的人可也不少。本朝太祖开宝皇帝可不就是么?我们女儿家虽不能在朝堂上、在沙场上开创一番事业,但能入宫为女巡女史,也是一个不错的前程。两位妹妹得机缘如此,可见本朝无论前朝还是**,都不以门第取人,十分清明有为。我先祝二位妹妹顺顺当当的入选,方才不辜负**娘娘们选贤立德的美意啊。”这番话侃侃道来,十分诚恳。她眼中的坦然神气也如槐花盛放,更带着几分豪气。
锦素完全松弛下来,微笑道:“姐姐难道是不想入选的?”
启春将丫头整理好的宫绦缠在手指上,含了几分扭捏:“我是个不爱读书的,入了宫也是惹人笑话罢了。我有自知之明,不想丢这个丑。”说罢抬眼看了锦素的发髻,说道:“锦素妹妹,虽然你出身内宫,但既来参选,怎能穿得如此素净?可惜了你天生一副好容貌。”
锦素又低了头,说道:“小妹家贫,这一身衣衫是母亲新为我缝制的,已经是家里最好的了。”
我想起母亲为我亲手织就的隐翠,心里有一阵暖流淌过。我抚摸着隐翠香囊,又忆起玉枢娇丽的面孔。我是何等幸运,虽自小家破,但并不窘迫。哪怕我的命运是随风飘摆的柳絮,那也是被东风吹卷得得意均匀的那朵。
启春道:“这样不好。锦素妹妹虽然寒微,但却也比那些只知撒痴撒娇的千金大小姐要强许多。”说着瞥了一眼帷帘后一个红云一般的身影。她从头上拔下一支九珠缠银丝珠花插在锦素的髻上,拍手道:“这样好多了。”
锦素正要伸手到头上摘下珠花,启春拦住她的手道:“锦素妹妹这样很好,不要取下。”又粲然一笑:“锦素妹妹若是不好意思,这只珠花只当是我借给妹妹的,待妹妹入选之后还给我就是了。”
我见她落落大方,为人热情,却又心思周到,心下更喜。锦素扶一扶珠花,转头看着我。我笑道:“既是启姐姐一番心意,妹妹你就暂且戴着好了。这珠花十分名贵,但却清雅,很衬得起妹妹。”
锦素脸红道:“终究是太贵重了,初次见面,怎能受姐姐这样大的恩惠?若是不慎丢失了可怎么好?”
启春笑道:“借给妹妹戴罢了。若是丢了就算了,我这人向来懒怠收拾物事,年终被我弄丢的头面首饰不知有多少。”
我掩口一笑:“既然启姐姐这样说,锦素妹妹你就戴着吧。”
锦素看看我,又看看启春,目光变得如春水一般柔和,带着点点羞涩和感激,向启春行礼道:“那妹妹却之不恭,多谢启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