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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边月亮很快就丰满了起来,月光如漫漫银沙,弥漫在整个射圃中,挽弓的男儿,偏偏在沙场上投下温柔模糊的影子。四周围无数描着骑射图的大灯笼高高挂在半空中,似乎要睥睨远方明亮的月光,却偏偏是增补了这月色,因为这月色借着灯光变得苍凉高远起来。
皇帝携陈夫人和皇三子高思谚坐在观台的最高处,两翼坐许多官员,周澶姐妹坐在陈夫人身边。
此刻在场中挽弓搭箭的,是皇帝与陈夫人的长子骁平郡王高思谏。“嗖”的一声,又听“噗”的一声,箭扎在草靶的外圈上,离红心还有七八寸的距离。高思谏连发了好几支,射得最好的一箭,离红心也还有两三寸。皇帝沉吟道:“谏儿自小臂力有亏,准头就不足,如今能练成这样,已属不易。”
高思谏向父皇行礼,下去了。接着信平郡王高思谦走入场中,身上所穿的薄薄的绸衫背心已经湿了一大片,陈夫人说:“这孩子,从小就怕热。”皇帝不答。高思谦挽弓欲射,顿时满头是汗,双臂都在颤抖,离弦的箭将将扎入草靶,就哒的一声掉在地上。高思谦正要再射,皇帝冷冷的对身边的内官说道:“传旨,信平郡王不必再射,下去歇着吧,别热坏了。”这时高思谦已经又射了一箭,那箭擦着草靶的边缘落地。内官传旨下去,高思谦满脸通红,向父皇行礼,讪讪的走了下去。
莫敖的儿子莫璐入场,射毕,五支箭的尾羽好像五片雪白的花瓣,团团围住靶心,好像红色的花蕊。台上掌声雷动,武官都忍不住喝起彩来,几乎要把头顶的灯笼掀翻。皇帝淡淡的拍了几巴掌,说道:“赏!”内官扯着嗓子喊道:“皇上有旨,赏——”莫敖连忙替儿子谢赏。
高思谚坐不住了,问道:“父皇,为什么璐哥哥射得这样好,大哥和二哥却射不中?”陈夫人心一跳,像高思谦一样,出了一身的汗。皇帝笑道:“你大哥也射得很好,只是没有你璐哥哥射得好罢了。”
“父皇,我也要下去射几箭?以前我也射过红心的呢。”
皇帝说:“你还小,不能下场。”高思谚扁起了小嘴。这时场中一片叫好声,原来是一个燕国的使臣已经射中了靶心,他五箭有三箭射中靶心。内官高声叫赏,那使臣得了一柄宝刀。
皇帝笑对周澶说道:“郡主,贵国果然多神射。”周澶笑回:“让陛下笑话了,似莫将军那样的神射,敝国就找不出一个来。”接着有两个燕国使臣上场献技,却都不似第一个这样好了。
最后一位身着骑装的少女上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皇帝笑道:“这是朕的安平公主。”周澶仔细看了看,果然是皇帝与陈夫人的长女,新近才册封的安平公主高思谨,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但神情中带着父亲的坚毅,尤其是她眉毛一拧,活脱脱一个高元靖,无怪乎皇帝最宠爱这个女儿。安平公主并没有带着弓箭,而是从腰间拔出一支短铳,虽然已经很短,但对于安平公主来说,似乎仍不够纤细短小。安平公主扣了扳机,红心被打去了一半,她开铳装弹,又放一弹,如是五弹放完,靶心被打成黑黢黢的一个洞。彩声如雷轰电掣,皇帝笑了,陈夫人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周澶正要向皇帝说两句称赞的恭维话,周渊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捏了捏她的小指。周澶会意,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虽然她并不太明白妹妹的意图,但半个月的重新相处,已经让姐妹俩重新建立起了默契。接着周渊在周澶耳边轻语一句,周澶起身向陈夫人告罪更衣。
彩声经久方熄,皇帝始觉扬眉吐气,他高高兴兴的赏了女儿一柄古意盎然的宝剑,陈夫人也觉得脸上有光,招手让女儿上来。皇帝正要对周澶说什么,却见只有周渊坐在那里,皇帝的嘴半张着,似乎有些尴尬的合上了,脸也转了过去。周渊的目光随着安平公主走向陈夫人,余光却清楚的看到皇帝的举动。
一个宫女走上来,向陈夫人行礼,轻声说了句什么。陈夫人点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皇帝刚才正和安平公主说话,听到陈夫人这样说,便问什么事。陈夫人便道:“皇上,开平郡主刚才腹痛难忍,不能再来了。”皇帝又问:“郡主现在何处?”宫女说:“郡主已经回寝宫了。”皇帝说:“请御医了么?”“还不知道。”皇帝便吩咐内官:“传旨,着太医院医师会诊,将病情如实禀告上来。”内管领旨去了。
皇帝向安平公主轻轻点点头,安平公主便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英雄,各位将军,各位大人,本宫刚才献丑了。”大家都纷纷说道:“公主过谦。”安平公主又说:“本宫听说燕国的各位大人不但精通骑射,于火器也是颇有心得,因此不才,要向各位贵客请教,还请不吝赐教,本宫感激不尽。”燕国的三个使臣面面相觑,齐向周澶望去,哪知周澶并没有坐在那里,于是先前那位神射躬身回答:“启禀皇上,启禀公主,臣等多谢公主抬爱,但臣等于火器一事确是从未涉足,可说一窍不通。”
安平公主和父亲交换一下眼神,又说:“贵客何必自谦,贵国神战军威名远播,据说军中一个小卒也能将枪铳雷炮运用自如,三位贵客怎会一窍不通,莫非要对敝国有所防范,因此藏技么?”
那使臣直起身来微微笑道:“启禀皇上,启禀公主,我神战军的确神勇,但神战军之外却禁用火器。臣当年想方设法投效神战军,奈何天不遂愿,只得改练骑射,因此我们三人至今连火器是是硬是软,是冷是热,都还不知道呢。”
安平公主无奈,只得又问:“那贵国使团中,有没有用火器的高手呢?”
那使臣淡淡一笑:“启禀皇上,启禀公主,神战军将士除非作战,否则禁足,因此并没有一位将士来到贵国,请皇上,请公主恕罪。臣今天得睹公主神技,便想,即便是敝国最好的射手,在公主面前也当惭愧。更请容臣恭喜皇上,因为敝国的君主,便没有这样美丽,又这样能干的女儿。”
周渊低头笑了,这位骑射一流的使臣,倒比周澶更机灵,看来临行前燕国皇帝萧达山曾向他密密传达意图。但随即又想到,燕国的皇帝即向使臣清楚表达自己的意图,为什么周澶却显得懵然不知,难道,皇帝竟没有向自己的外甥女说过么?
皇帝呵呵的笑了:“英雄过谦了,这位英雄一定是姓萧吧。”
周渊悚然一惊,是啊,在外交场合批评自己的国君没有美丽又能干的女儿,绝非一般使臣所为,这人如果不是特胆大,就是和皇帝十分亲近,以至于谈笑嘲讽,可以浑不在意。皇帝这一问,是在试探这位使臣的身份。
使臣说:“回皇上,臣姓李,尚未有福分冠以国姓。”
皇帝淡淡一笑:“也罢,只是安平公主未能抛砖引玉,未免令朕心生遗憾。”
“既如此,臣便用皇上御赐宝刀斗胆在御前操演刀法一套,微技不足博取耳目,唯博一哂。”
射圃的人散的时候,周渊向陈夫人告罪,因为姐姐周澶病着,她必须快点回到寝宫。回到寝宫时,御医刚刚把完脉,周渊连忙问道:“郡主什么病?”御医躬身答道:“郡主因一时贪凉,腹泻而已。郡主不必担心。”周渊便不多说什么,走进屋去,拉着周澶的手悄声问道:“姐姐,今天第一个出场演练骑射的人,是不是燕国的皇子?”
周澶着实吃了一惊,手一颤,脱口说道:“你怎么知道?”都不曾刻意压低声调。周渊将食指压在自己唇上,看了一眼站在屋角的两个宫女,又说:“皇上已经察觉到了。”周澶倒吸了一口气。周渊大声说:“姐姐好好歇息,妹妹告辞了。”又补充道:“明日我再来看望姐姐。”说着捏捏周澶的手,周澶会意,故意咳嗽,一个宫女过来服侍,另一个宫女便送周渊回去。
清晨,第一道阳光洒在京畿乡村的麦芒上,起了风,碧浪滚滚。周澶穿着窄袖绸衫,撑一柄纱面绸里的阳伞,在田埂上缓缓的走着,左边是滚滚麦浪,右边是袅袅炊烟,身前是窄窄的田埂,身后是皇长子高思谏,远远跟着一群内官护卫。
高思谏的容貌其实很俊,他像母亲陈夫人也像父亲高元靖,他清俊的容貌固然和安平公主一样像极了父亲,但他和妹妹安平公主相比,却少了些什么。此刻他盯着自己脚缓缓走着,若有所思。
忽然周澶轻轻唱了起来:“啊……白云飘在蓝天上,白云落在沙丘上,白云躺在草原上,美丽的姑娘克莎莉亚,似一朵白云飘进了我心田;啊……白云飘在蓝天上,白云落在沙丘上,白云躺在草原上,美丽的姑娘克莎莉亚,似一朵白云落在我心间;啊……白云飘在蓝天上,白云落在沙丘上,白云躺在草原上,美丽的姑娘克莎莉亚,似一朵白云住进我心里。”
高思谏忍不住问道:“敢问郡主,这是燕国的歌么?”
周澶却答非所问:“思谏哥哥,这些日子王爷郡主还不够么,咱们有十年没见啦,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还想像以前一样叫你思谏哥哥,可以么?”
高思谏有些脸红,说道:“凭郡主吩咐。”周澶格格笑了起来,引得田间劳作的农人都抬起头来好奇的四处张望。
两人来到村口的一颗古树下乘凉歇息,随侍的内官和宫女递上湿巾和凉茶。村民闻声都出屋来,田地里的农人有不少都回村观看,因新朝初立,百姓都还没见过京中的贵人,今见两位少年贵族,都十分新奇。
高思谏指着东边一望无际的麦浪,说道:“郡主,过了黄河就是河东路了。”
周澶饶有兴趣的问道:“思谏哥哥,河东路也和这里一样么?”
高思谏的脸似乎又红了:“是的,整个河东路都是这样的麦田,前朝时收成好的时候,每年可上交皇粮近百万担。”
周澶盯着高思谏看了好一会,高思谏的脸顿时通红,周澶微笑着把目光转开,自言自语道:“真好……”又说:“燕国虽然也有这样的田地,但毕竟没有这么广大。”沉默了一会,又叫了声思谏哥哥。高思谏似有若无的应了一声,只听周澶继续说:“燕国的大半都是广阔的草地,百姓们都逐水草而居,你听说过克莎莉亚么?”
高思谏问道:“你歌中所唱的那位姑娘么?”
周澶说:“是啊,克莎莉亚是传说中燕国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就好像……”她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你们的安平公主。”
高思谏呵呵的傻笑起来。周澶又叫了声思谏哥哥,高思谏的脸已经红到了不能再红,他犹豫了好一会,然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我觉得郡主……比安平……更美。”说到最后已经声不可闻。周澶却双颊晕红,低下头去。
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古树下只剩他们这些看起来不合时宜的人。碧绿的麦浪在风中发出嚯嚯的声音,此起彼伏中显露出农人辛勤劳作的身影,炊烟已住,家家户户的女人们提着水罐挽着篮子去地里送早晨新鲜的炊饼和清凉的井水,周澶似乎还在喃喃的说道:“真好……”
夏日炙热的太阳,把大地烤得几乎要冒烟,连人也变成烤架上吱吱作响的猎物。因此夜晚的来临在一天中显得弥足珍贵,傍晚时分,大地的余热还没有散去,宫女们却已经把清凉的竹席擦拭干净,葡萄浸在刚刚提上来的井水里,冰镇酸梅汤也掩在罐中。主子还在里面沐浴,内官宫女们都在说笑。
天完全黑了下来,周澶周渊两个洗了澡,歪在清华殿阶下的两张凉榻上乘凉。两个宫女各自拿着一柄纨扇走到凉榻两边,周渊摆摆手道:“天气太热,你们去洗澡吧,扇子留下,我们自用。”两个宫女屈膝行礼,留下扇子各自去了。
周渊仰卧着,将头发撂在塌下,缓缓摇着扇子。周澶因为洗了头,正坐在榻上迎着晚风梳理一头秀发。
“姐姐,你是真的决定嫁给骁平郡王了?”
周澶微笑道:“妹妹,我自小就喜欢思谏哥哥,你知道的。”
周渊轻轻叹道:“小时候的喜欢,现在能当真么?”
“怎么不能?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我在燕国的时候,就时常想着思谏哥哥的,如今见了面我才知道,我对他的喜欢仍和小时候一样。”
“这我知道,可是他对姐姐你呢?”
“他对我……也是一样的……他说他……每天都在思念我。他已向陛下陈情,一定会去向舅父提亲的。”
“舅父如若不肯呢?”
周澶笑道:“舅父一向是最疼我的,只要我愿意,他没有不肯的。再说我虽是燕国的郡主,可也是大昭的郡主,因此陛下和陈夫人还要向尚姑姑提亲呢,我想尚姑姑断没有不肯的道理。”
“姐姐,我有句话,请你听了不要生气。”
“姐妹之间,说什么生气不生气。”
周渊坐了起来,站起身来坐到周澶的榻上,两颗脑袋亲密的挨在一起,周渊低声道:“如今后位未定,你如果做了陈夫人的儿媳妇,从此后要与尚姑姑为敌了。”
周澶梳头的手慢了下来:“这层我也想过,只是我觉得,我就算嫁了思谏哥哥,也绝不会与尚姑姑为敌的。”
“姐姐,你知道,我指的是火器。”
周澶呆了半晌,说:“我发过誓的,就算嫁过去,也不能破誓。”
周渊定定的看着姐姐好一会,周澶也与她对视并不回避,直到周渊缓缓站起身来,坐回自己的榻上,端起冰镇酸梅汤,才将目光错开。周渊喝了一口,忽然笑了:“对不住姐姐,我这样大概让你讨厌了。”
周澶淡淡一笑:“渊儿,我知道你是一心一意为我着想的。”
周渊点点头,眼底起了一层雾气。
骁平郡王大婚的时候,已经是秋天。本来燕国使臣盛夏时便要回国,但因为两国缔婚,燕国皇帝便命令使团留在汴城参加婚礼。皇帝的长子结婚,这是新朝建立以来第一件喜事,因此皇帝大赦天下,除身负命案的,一律释放归家。除此以外,免除了一年的关税。
前夜,周澶散了头发坐在镜前,旁边是鎏金孔雀宫灯,孔雀点点翎羽反射出支离破碎的光,也投射出支离破碎的影子,同样在周澶的脸颊上留下几点晕黄。妆台前红烛高照,周澶喜滋滋的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年轻无瑕的肌肤。燕国新送来两个陪嫁的丫头青草和绛草在一边齐声奉承道:“郡主自来是丽人,明天自然是最美的新娘。”
周渊也散着头发坐在姐姐镜边,见状说道:“姐姐,你高兴么?”
“明天我要嫁给思谏哥哥了,你说,我怎么能不高兴。我现在啊,高兴得睡不着觉呢。”
镜中一个人影缓缓无声的走近,是尚青云。她上个月刚刚诞下一位小公主,尚在襁褓中便被皇帝封做升平公主,皇帝每天无论政事多么繁忙,一定要过来看望小公主。
周澶回身拉着尚青云的手问道:“尚姑姑,皇上待你这么好,我怎么才能让思谏哥哥也一直待我这么好呢?”
尚青云淡淡一笑道:“你一直待他好,他就一直待你好。”
“姑姑是怎样对皇上好的?”
“皇上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姑姑,你哄我,皇上富有四海,他什么都有,还需要您给他什么?”
尚青云笑道:“如今皇上自然什么也不缺,可是皇上也不是生下来就是皇上的。”
“姑姑,他不是皇上的时候,您给他什么了?”
尚青云捏捏她的鼻子,笑道:“小丫头,胡说什么呢?”
“姑姑,你就告诉我嘛。”
尚青云想了一会儿,看了周渊一眼,方才说道:“皇上不是皇上的时候,我也将他当做皇上。”
周澶笑了:“姑姑,我明白了,你是将他当做你心中的皇上,是不是?”
尚青云愣了一下,也笑起来:“澶儿,你说得很对。”又拿起一柄象牙梳子,说道:“你娘亲不在了,就让姑姑给你梳头。”说罢,拿着梳子柔柔的,一下一下的梳着,一边说道:“头发顺了,今后一辈子,都顺了……”
周澶对着镜子傻笑了一会,忽然转头对周渊说道:“妹妹,以后要经常来王府看我啊。”周渊点点头,鼻子酸了,她起身来到宫灯前面,揭开灯罩,用银针重新剔亮了蜡烛,支离破碎的光变得更白一些,影子却更黑一些。
坠着密密流苏的喜帕覆在繁复的发式上,又戴满了沉甸甸的头面,脑袋有点重,从晌午坐到晚上这会,新房里服侍新娘的喜娘祝妈妈终于得到的信息,喜宴散了。周澶打叠起精神来,她掀开喜帕说道:“我的胭脂化了没有,头发乱了没有,祝妈妈你快帮我看看。”
祝妈妈顿时大呼小叫起来:“郡主呀,喜帕不能随便揭的,一定要让新郎来揭,不然不吉利的。”侍女们都掩口笑了起来。
周澶叫道:“祝妈妈你就别说了,你快拿镜子来让我看看。”
祝妈妈走上前呼啦一下把喜帕又按了下去,说道:“郡主,您今天是最美的了,快别乱动,王爷就要来了。”
周澶吐了口气,无奈的又端坐好。祝妈妈刚刚站定,门开了。高思谏的脚步有些不稳,长一步短一步的走了进来,祝妈妈和侍女们都请安,然后听见祝妈妈说道:“请王爷揭去喜帕。”
周澶还没准备好含羞微笑的神情,忽然眼前一亮,喜帕呼的一声被抛落在三尺开外。周澶有些吃惊,但看见高思谏英俊的脸庞带着醉意,目光一瞬不离的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顿时红了。
祝妈妈说:“请新郎新娘用合卺酒。”
高思谏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驱散酒意。他和周澶并排坐着,两人接过玉杯,交臂饮尽。祝妈妈收了杯子,又说了些百年好合,百子千孙的吉祥话,便退了下去。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良久,高思谏说:“郡主今天真美。”周澶低头笑了。然而,后面却无话了。
周澶觉得无趣,于是她招呼青草绛草,服侍她卸了妆,回头看高思谏,已经躺在床上的睡着了。周澶叫了一声“王爷”,高思谏忽然抖抖脑袋醒了过来,看周澶已经卸了妆,便说道:“竟然睡着了,对不住郡主。”还没等周澶说什么,又说:“郡主今日辛苦了,早点歇息,本王……先去沐浴。”
周澶足又等了半个时辰,高思谏才穿着睡袍走进来,酒已醒了大半。看周澶还坐在桌边,便说:“郡主怎么还不休息?”
周澶觉得有些尴尬,红了脸说道:“我……在等思谏哥哥。”
高思谏回头看红烛已尽,愣了半晌,忽然咳嗽一声,挥挥手令侍女下去。他吹灭红烛,借着窗户纸上透过来的红彤彤的喜庆光芒,携了周澶的手,走到床边坐下。
黑暗中高思谏的脸有些模糊,唯有眼睛有些许亮光的,如同远村里透出的一点灯火,似有若无,并不真切。忽然有一只手摸到自己左脸上,两片湿漉漉的嘴唇贴上了自己的右颊,周澶很不喜欢这样湿乎乎的感觉,想伸手去擦,但忍住了。当高思谏吻上她的嘴唇的时候,她闻到了酒味,酒味经在鼻中逗留,又进入口中,几乎不曾变成恶臭,周澶猛的推开他,高思谏躺倒在床上。周澶叫进青草绛草准备漱口的青盐和解酒茶。回头看时,高思谏似又沉沉睡去。待得一切准备好,绛草问:“郡主,要叫醒王爷么?”周澶愣了半晌,几乎要哭出来,她呆呆的坐了好一会才说:“算啦,王爷今天也很辛苦了。你们也去睡吧。”
大概是夜的关系,周澶觉得心情十分沉重,也分外的劳累。她默默的走到床边,蜷在高思谏的身边,像一个卑微的膜拜者,一动不动。最后她握起他一只手,心情才终于好了一些: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其实并没有必要这样不高兴。于是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睡姿,似乎还刻意带着一丝微笑,也陷入梦乡。
直到新年,才下了冬季里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遮蔽了御花园枝叶凋零的残景,装点出另一派肃杀的繁华。陈夫人在金沙池的汀兰榭中置酒赏雪。南边是岸芷阁,北岸正对着一片火红的梅林,于素白之中,仿佛是美人胸脯上一点触目惊心的血痣。阁中,鎏金雕花铜炉上,正热着屠苏酒。陈夫人穿着一件白狐披风,将手拢在腕套中,内官和宫女们在忙着热酒搬点心。
陈夫人腾出一只手,接了宫女奉上的一杯酒,一心要尝一下酒味,一抬眼皇帝和尚青云携着皇三子高思谚的手从曲廊上缓步走来,陈夫人便知道,皇帝又去看望尚夫人新生的升平公主了,那手中的酒就仿佛没酿好,呼啦一下泛出一股酸气来。
大家团团围坐,信平郡王高思谦,安平公主高思谨,熙平公主高思语,皇三子高思谚等四个小皇子都已经到了,唯有皇长子骁平郡王高思谏夫妇尚不见人影。
陈夫人笑道:“谏哥是怎么了,真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一面又派人去郡王府再通传。
安平公主道:“母亲,你冤枉了大哥了,大哥这些日子都在神机营练兵呢,我昨儿才去营里告诉他赏雪的事,他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曾回府了。”
陈夫人又说:“这孩子,忙起来就这样没完,新婚燕尔的,一个多月不回府,不是冷落了新王妃么。”
皇帝突然插话道:“为什么不见小周郡主?”因为开平郡主周澶与元平郡主周渊是双生姐妹,时间长了,都称她们为大周郡主和小周郡主。
尚青云连忙回道:“回皇上,我昨天告诉渊儿,她也应了臣妾的,却不知这会儿出了什么事,待臣妾遣人问个清楚。”说罢,叫过一个内官,叫他回思乔宫问清楚。
高思谚忽然说道:“启禀父皇,澶姐姐经常叫渊姐姐去王府里,说不定渊姐姐这会儿正在王府呢。。”
熙平公主道:“启禀父皇,我隐约听说,大周郡主在王府过得并不好,因此才常常叫小周郡主去陪伴她。”
陈夫人呵斥道:“女儿家,不要论断别人的家事。”
皇帝默然不语,眼望北岸红梅。正此时,先前遣去思乔宫的内官回来了,尚青云问道:“怎么这样快。”内官指着一个宫女说道:“回娘娘,宫娥扇儿正要来汀兰榭回话,正巧让奴婢碰上了,因此就带她一起来了。”扇儿回禀道:“启禀皇上,启禀二位娘娘,小周郡主去了王府了。”
尚青云问:“都说好要来赏雪,郡主去王府做什么?”
扇儿回道:“回娘娘,小周郡主本来已经穿戴好了要来赏雪,忽然骁平郡王府内官火急火燎入宫禀告,说是骁平郡王和王妃打起来了,王妃又哭又闹,几乎不曾寻死,小周郡主因此才去了。”
皇帝哼了一声,说道:“只当他成亲就是个大人了,想不到越来越狗屁不通。”
陈夫人满脸通红,连忙说道:“臣妾管教无方。”
皇帝叹了口气:“一家子至亲骨肉,夫人不必如此。只是他们两个闹到今天这步田地,你做母亲的却一点都不知道么?”
陈夫人回道:“知道一些,当时不过当他们小儿女闹意气,谁知闹到这步田地。”
皇帝淡淡的道:“传旨,着骁平郡王今日酉时定乾宫南书房见驾。”
内官躬身领旨,去传旨了。众人方才放下这个话题,收拾心情赏雪。然而于陈夫人来说,那酒,那点心,却怎么也吃不出味道来了。心里思忖着:这一步,究竟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