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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分下了一场阵雨,四处弥漫着湿润清新的气氛,我沉重的心情这才有所缓解,照例去遇乔宫看陆贵妃。陆贵妃自从公布怀孕的消息,便一直在宫中静养,连椒房殿都很少去。于是我依照宫规,每隔三五日便去请安。陆贵妃初时以安胎为借口,很少接见我。但两个月下来,她也不忍总将我拒之门外,如今常肯请我进去说话。虽然并不多说,却十分温柔和气,只是这和气之中,总是充满了生疏。
走进遇乔宫的主殿明光殿,顿时一身清凉。明光殿中的冰还没有撤去。水汽在冰雕四周蔓延,仿佛层层光晕裹挟着明月,令人顿感宁静。陆贵妃身着水绿烟纹罗衫,由穆仙扶着,在上首落座。近五个月的身孕,使她动作迟缓,起坐颇为不便。
日常在宫中静养,陆贵妃并没有梳髻,只是将长欲及地的秀发用丝带缠绕而下,松松绑在颈后,垂在肩上。乌黑的发间不饰一点金玉,用细梳抿得一丝不乱。她将右手轻轻放在隆起的小腹上,向后靠在锦枕上,微笑着与我寒暄几句。我正要起身告辞,忽听陆贵妃道:“听说今日皇后处置了在定乾宫书房当差的一个宫女,打了二十多杖,她如今怎样了?”
听她提起曾娥,我心里很是难过。年纪轻轻便毙命杖下,何尝不是红颜薄命?我鼻子一酸,泪意泉涌而上,忙低头道:“回贵妃娘娘,曾娥已经……”忙用锦帕拭泪,再也说不下去。
陆贵妃叹道:“虽然是她不对,可到底人命关天,况且她……”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听者尚且不忍,何况你还亲见了。”
我抬头道:“曾娥所犯欺君、偷盗、私逃……秽乱**这四条罪,皇后娘娘于情虽然不忍,于法却严惩,正是**明主所为。”
陆贵妃双眸微睐,明亮的目光在我脸上一转,不禁抿嘴笑道:“朱大人既然觉得曾娥该罚,适才又为何如此伤心?”
我目光澹然,恭敬道:“曾娥虽然犯错,其情可悯。臣女的伤心,并不是因为曾娥,而是想起了三个月前溺水而去的嘉秬妹妹,深感世事无常,故此落泪。”
提起去世的嘉秬,陆贵妃微微一怔,随即轻叹:“本宫记得,当初殿选之时,嘉秬还和朱大人起了争执。恐怕如今能记得她的,也只有朱大人了。”
我攥紧了隐翠香囊,压抑了许久的恨意从心底直透上来。嘉秬,我怎能忘记你是怎样死的!
从明光殿出来,天色如还没有研透的墨汁,星光若隐若现。檐下挂起了橘色的宫灯,融融烛光似要融化在蒙昧的夜色中。晚风轻拂,扰动这一宫的不分明。身在此中,连自己也要融化了。
西配殿下摆着一张油光水滑的竹凉榻,平阳公主穿着杏红色单衫坐在榻上抓子儿玩,一个乳母和两个丫头在一旁侍立。碧玉和白玉贴合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作子儿,沙包用云锦填了粟米做的,金丝银线在烛光下抛出寸寸光芒。我忙上去行礼,她亦止了游戏,清脆的说道:“平身。朱姐姐来和孤一起玩儿么?”
我只得含着歉意道:“恕臣女不能从命。这会儿二殿下要写字,臣女得回宫去。”
平阳公主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低头将一颗玉子儿轻轻扔了出去,低头道:“都不和孤玩儿……”
我顿时有些尴尬,说不出话来。乳母安氏忙上前对公主道:“二殿下还在长宁宫等着朱大人回去呢,若耽误了功课,明日夫子该罚了。不如让新月来陪伴公主可好?”
平阳公主忽然尖声叫道:“孤不要,孤不要。二皇兄天天有朱姐姐陪着写字说故事,还可以踢鞠,孤为什么只能和宫女玩儿?母亲也不理我,舜英姐姐也不理我……”说着竟然大哭起来,一把抓起玉子儿狠狠朝庭院中扔了出去,哗啦啦洒了一地,摔裂了几颗。安氏见状,忙柔声哄劝。
忽见穆仙闻声从明光殿中走了出来,两个小丫头忙向她说明原委。穆仙看了我一眼,说道:“咱们宫里的这位车大人又不知去了哪里。”说罢抱着平阳公主安慰了好一会儿,然后向我行了一礼,便带公主回了明光殿。
高曜和丫头们写完了字,大家都散去洗澡了。沐浴之后,众人搬来凉榻,摆好瓜果,在院中乘凉。此时天色浓黑如墨,月朗星稀,高曜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绸衫,光着脚躺在榻上看星星,芸儿坐在身边把扇。乳母李氏带着几个丫头坐在一旁乘凉。我披着水墨烟雨寝衣,散开头发,走出灵修殿,命人搬了一张竹椅下去。高曜侧头见我来了,顿时坐了起来,兴奋道:“玉机姐姐今晚还没给孤说故事呢。”说罢招呼我坐在榻上。
乳母李氏一面摇着蒲扇,一面扶我坐下,笑道:“二殿下日日听大人说故事,若有一天听不到,便急的什么似的。”
我接过芸儿手中的扇子,轻轻摇动,微笑道:“若有一日我的故事都说完了该怎么办呢?”
高曜侧头想了想,说道:“那便将从前说过的故事再说一次,有好些孤都记不清楚了。”
李氏道:“依奴婢看,殿下应当将听过的故事都说给皇上和皇后听,皇上和皇后若见殿下又长了见识,定然十分高兴呢。”
高曜微微扁嘴,担心道:“好是好。只是怕记不清楚,反惹父皇和母后不快。”
我拉着高曜的小手道:“这有何难,只要殿下愿意听,臣女便多说几遍,这样可好?”
高曜就着乳母李氏的手饮了一口陈皮酸梅汤,长长呵了一口气,笑道:“玉机姐姐快说!”
我正要开口,忽见长宁宫的掌事宫女白蘋领着穆仙和平阳公主转过照壁,走了过来。除了高曜,众人纷纷站起,向平阳公主请安问好。芸儿忙跳下竹榻,请平阳公主与高曜并排坐了。
穆仙向我行了礼,恭敬道:“公主日常总听二殿下说朱大人很会说故事,一直很想来听。如今贵妃娘娘有孕,精神短了许多,不能亲身教导公主,这会儿车大人又不在宫里。娘娘只得命奴婢带公主来长宁宫,还请朱大人多多照料。”
我忙道:“姑姑不必多礼。公主若想来,几时都可以。兄妹俩正该好好亲近才是。”
穆仙道:“正是呢,公主和二殿下都是独出,不似义阳公主和大殿下,常能作伴。”
我指着小钱搬出来的竹凳子,请穆仙坐了。两个孩子并排抱膝而坐,芸儿站在他们身后打扇。我坐在竹椅上,缓缓开口道:“今日说一个鲁国丞相公仪休的故事。公仪休是鲁国的博士,十分有才华,鲁国的国君便让他做了丞相。他身为百官之首,一向遵奉法度,循规蹈矩,深受国君信任、百官拜服。官民纷纷效仿其德行,因此鲁国官民均品行端正。有一天,有位客人送给公仪休两条鲤鱼,公仪休坚决不肯收下。客人便道:‘听说您极爱吃鱼才送鱼来,大人为何不肯要呢?’公仪休道:‘正因爱吃鱼,方才坚辞不受。如今我做国相,能买得起鱼吃;若因收下你的鱼而被免官,今后不但无人送鱼给我,连我自己也买不起鱼了。’客人深为惭愧,便带着鱼告退了。敢问二位殿下,公仪休爱鱼而不受鱼,却是为什么?”(注1)
平阳公主一脸茫然,显然并未听懂,高曜却举手叫道:“公仪休若收了人家的鱼,自然要听人家的吩咐做些坏事,若国君知道了,定是要丢官的。丢了官,还怎么买得起鱼吃?”
我微笑道:“殿下说得很是呢。公仪休把持住自己的口腹之欲,方能赢得为官的清名,这官才能做得长久。”
高曜见平阳公主讷讷不语,不由十分得意,笑道:“孤知道,能放下眼前的小利,方能求得长远的大利。”
平阳公主见高曜能流利的说出她没有听过的大道理,不由十分艳羡的看着哥哥,更加怯怯的说不出话来。高曜道:“孤还要再听一次老虎娶亲。”(注2)
平阳公主从未听过此类的寓言,不由插口道:“老虎也能娶亲么?”
高曜嗔怪道:“皇妹连这也没听过?”
平阳公主顿时红了脸,嗫嚅道:“舜英姐姐从不说故事给孤听。”
高曜不屑道:“世上哪有这样笨的女巡,连故事也不说?皇妹应当回了母后,换一个来。”
平阳公主顿时无言以答。穆仙心疼公主,忙焦急的看着我。我会意,安慰公主道:“皇兄年纪大些,知道得多也不出奇。”又向高曜道:“殿下既是皇兄,当爱护皇妹。皇妹有不知道的,要耐心的教导才是。这个老虎娶亲的故事,就请殿下说给公主听,可好?”
高曜顿时泄了气,如一只被踩扁的皮毱,扭捏道:“孤记得不清楚了。玉机姐姐,你便再说一次吧。”
平阳公主兴味盎然的看着我,连穆仙喂到她口边的酸梅汤也顾不上喝。
于是我开口道:“从前有一只老虎住在山林中,它懒于自己捕食,常趁夜下山,偷袭村民的牲口。这一日,村民为了除掉这个祸害,便想了一个办法,假意将村中一个最美丽的姑娘许配给老虎。老虎垂涎于姑娘的容貌,忙不迭的下山进村。姑娘的父亲大着胆子上前对老虎说道:‘我的闺女自幼娇养,能许配给您这样的勇猛之士正是我们全家求之不得的。’老虎十分得意。那位父亲接着道:‘可是你们成婚后,我担心我闺女的白嫩的皮肤被您的爪子挠伤,又或您和她一道用膳之时,一口利牙吓坏了她,如此她还如何好好的服侍您呢。’老虎十分喜爱那姑娘,闻言陷入深深的顾虑之中。父亲趁机道:‘若您将四爪磨光,利齿套上木套子,这样我闺女心中无惧,方能夫妻恩爱,白头到老。’老虎闻言大喜,满口答应。待它磨光了爪子,粘上了牙套,便如病猫无异。村民放出凶犬追赶老虎,老虎无力抵抗,从此再也不敢下山。然而在山中,它没了爪牙,又疏于捕猎之术,终于被饿死了。”
高曜大叫道:“孤记起来了。这故事还是说,拘泥于眼前的小利,就是不要长远的大利,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呢。”
平阳公主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我笑道:“二位殿下说得很是,只是还有一层道理,二位殿下却还没说出来。不若再想想?”
高曜和平阳公主面面相觑,都想不出来。我理了理被晚风吹乱的长发,在脑后拢成一束,微笑道:“被人投其所好便是示弱于人,示弱于人等同于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注3)
高曜似懂非懂,平阳公主微露沮丧神色,两人都呆呆的点了点头。唯有穆仙,深深的看了我两眼。
第二日送高曜上学去后,依照皇后的吩咐,依旧回椒房殿。皇后经了曾娥之事的惊吓,今天还有些后怕,看了一眼殿外已经洗净的雕花砖地,向我说道:“昨日玉机似有话要说,依本宫看,当是劝本宫饶恕曾娥的吧。”
天气阴沉沉的,有些闷热,正是风雨欲来的天气。如今早已过了立秋,秋老虎依然猛烈。我穿了一件胡粉色云纹单衫,仍是燥热,但不知怎地,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寒意,便小心答道:“臣女是要劝娘娘饶恕曾娥,但并不是为了曾娥,而是为了娘娘。”
皇后道:“本宫知道,太后和皇上一向对宫人十分宽和,你怕皇上嫌本宫太狠心,是不是?”
我忙欠身道:“娘娘明鉴,臣女正是此心。”
皇后叹道:“你若早些开口,本宫未必不依,只是周贵妃先开口劝说,本宫……”
我心中暗笑,皇后倒也并非一味的颟顸无知。我拨弄着银镯上垂下的小珍珠,定定的望着皇后,说道:“娘娘可知,原本是臣女先向娘娘进言的。只是那时臣女刚要站起,周贵妃便目视于臣女,让臣女不必多说。且周贵妃劝阻娘娘的话,与臣女所要说的一般无二。臣女原觉无异,但回去思想半日,这才醒悟过来。周贵妃深知她的谏言,娘娘多半不会听。依宫规严惩曾娥,本没有错,却让娘娘落下了残暴不仁的恶名。”
皇后一拍右手边的牙色金丝靠枕,恨恨道:“本宫竟落入她的彀中!”
未入宫时,我便对周贵妃颇为向往,直到我亲眼见过,仍是深恨自己不能去照料她的一双儿女。然而自那一日我亲手烧毁了她的画像,我似在对自己说,从此再不应念着周贵妃,当忠诚于皇后与二皇子。
我为什么不趁王氏向皇后进谗言的时候趁机请罪出宫,又为什么肯费心思除去她?每当我这样问自己的时候,眼前便是当年我们母女三人在汴城西市官卖的惨景。母亲常说,若不是熙平长公主和父亲,玉枢必然病死。有好几次我对自己的本心产生怀疑的时候,耳边便响起进宫前我对熙平长公主说过的话:“无论玉机身在何处,此心此躯,永为长公主驱策。”
永为长公主驱策!不是吗!
周贵妃若真为曾娥的性命着想,就应当让我向皇后求情,但是她没有!曾娥的死,其实她并不在乎。她的聪明美貌,她一向的恭顺有礼,竟然化作隐隐绰绰的陷阱。心中一片漆黑。
我心里一酸,微笑欠身道:“娘娘不必动怒,娘娘依照宫规惩治,原本并没有过错,错的是曾娥。只是臣女以为,周贵妃虽不怀好意,但当她卑辞相劝时,娘娘能取其有理之处听从,也是很好的。”
皇后思量许久,方道:“玉机说得很是。只是曾娥才打了二十多杖,便落胎死了,本宫便依照周氏所言,恐怕她也要……。”
我淡然一笑道:“也许一样活不了,但恕与不恕,于娘娘是不同的。不过杖死一个宫女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臣女惟愿此事就此揭过,娘娘也不要再想了。”
皇后这才释然,却仍是对周贵妃愤恨不已。
注:
1,出自《史记·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2,出自《伊索寓言·恋爱中的狮子》,略有改动。
3,出自《汉书·梅福传》,原文为: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至秦则不然,张诽谤之罔,以为汉驱除,倒持泰阿,授楚其柄。故诚能勿失其柄,天下虽有不顺,莫敢触其锋,此孝武皇帝所以辟地建功为汉世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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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做人和治国一样,要有长远和坚定的目标,不为眼前的小利所动。
当然这需要极好的情绪控制能力……所以说,能成大器者,都是无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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