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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慎媛病倒了,太医院说是抑郁成疾,导致饮食不调,夜不能寐,白日里却长睡不醒。因为病着,也不能迁出历星楼。我带高曜去看望她,三次里面倒有两次昏睡无识。高曜虽然年小,却也不禁担忧起来。这样几次,我便不敢带高曜去历星楼了。
腊月十四日午膳前,我又与芳馨、红芯两人前去历星楼看望慎媛。晴了好些日子,皇城里的雪都化尽了,天气也暖了一些。芳馨挽着一篮子送给慎媛的糕点跟在我身后,红芯扶着我。我们三个人从西一街经过永和宫正门走到西二街,一路北行。芳馨一面走一面道:“这样好的太阳,若是娘娘肯出来走走,这病也好得快些。”
红芯道:“自打娘娘去了历星楼,咱们也去看了不下二十次。娘娘连门窗也不肯开,更别说出来走动。如今精神短了,恐怕更不会出来了。”
我叹道:“那日在济慈宫,周贵妃还说,要请娘娘去粲英宫住些日子,好将历星楼好好整修一次的。如今病着,不能挪动。历星楼地气湿冷,又不宜养病,真教人忧心。”
芳馨道:“如今娘娘也就只听姑娘的话,姑娘可要好好劝劝娘娘才是。”
我微一苦笑:“去了这几次,只有一次醒着,还没说两句话,便推说精神不济,连二殿下也赶了出去。说是死了心,可我瞧着……”
芳馨道:“想死心,却又寒心、不甘心。”
我深受触动,蓦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芳馨。芳馨和我对视片刻,面色微红,低下头道:“姑娘为何如此看着奴婢?”
我不觉失笑道:“姑姑每每无心之语,总是切中要害。”
芳馨却怯然道:“姑娘却不知道,姑娘每每这样看着奴婢,奴婢都有些怕,还以为做了错事。”
我歉然一笑,转身道:“姑姑说话做事,向来有分寸。走吧。”
出乎意料,今日历星楼下层门窗洞开,楼前有好几个丫头在晾晒衣被,楼中也有人在擦拭家具陈设。见我来了,众人忙上前行礼。自从宫人们知道我即将被册封女史,连行礼也端正了许多。小九也在其中,见了我甚是高兴,说道:“大人来了。”
我奇道:“娘娘今日怎么肯开窗晒被?且这里服侍的人也多了许多。”
小九道:“娘娘怎么会肯开窗,这都是周贵妃命奴婢们做的。”
我向上看了一眼,但见二楼的窗户也开了几扇,两个小宫女侍立在寝殿的门口,只看不清寝殿的门是否也开着,遂问道:“贵妃娘娘还在上面么?”
小九道:“贵妃娘娘还在寝殿中呢,大人快些上去吧。”
走进历星楼,但见四处的陈设添置了好些,扫去了一些灰蒙蒙的气氛。我缓步走上二楼,午间艳阳高照,细尘飞舞。寝殿的门是开的,将将走近,便听见周贵妃温柔沉静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说道:“本宫先去了,当如何行止,你自己琢磨。”
我连忙端立,还未听到周贵妃的脚步声,便见她身披一袭雪白的纱缎镶明珠斗篷出现在寝殿门口。我忙低头行礼,周贵妃微笑道:“朱大人来得正好,有你劝慰,慎媛恐怕还听些。进去吧。”说罢扶着桓仙的手下楼去了。
慎媛因在病中,只草草挽了一个高髻,别着两朵绒花。她坐在桌边,双手拉扯着一件灰紫色家常棉袍,含胸抱臂,耸肩垂头,像是一截久不见阳光的栏木。惠仙侍立一旁,目中充满担忧。我暗暗叹了口气,缓步走进寝殿,说道:“臣女拜见娘娘,娘娘可好些了?”
慎媛转过头不肯看我,亦不言语,我只得又道:“今日天气甚好,离午膳还有一会儿,娘娘何不去楼下坐坐?”
慎媛仍是不答,我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站在她的身后。良久,方听慎媛道:“她说,她年纪长我许多,我这衰败病体,怕是要死在她前头。我这形貌……她不屑憎恨于我,只是可怜我罢了。若不是太后叮嘱,她实在不愿踏入历星楼一步。”
我十分诧异,然仔细思想,这不过是周贵妃的激将之语,不觉微笑道:“贵妃所言,也没有错。若娘娘能看淡,自然是好,若仍是憎恶于她们,就更当保重身体。长命百岁,方能看到她们日后的不堪。娘娘说,是不是?”说罢上前扶起她:“娘娘还是下楼去坐坐的好,这里甚是憋闷。”说着看一眼惠仙。惠仙忙拿了一袭斗篷披在慎媛身上。慎媛无法,只得随我去楼前小坐。
无言坐了好一会儿,待慎媛上楼去用午膳,我方带着芳馨和红芯自益园回宫。芳馨道:“往日多么刚强的一个人,如今病成这幅模样。”
我走在昔日的紫藤架下,望着空空如也的水面。水面上还有寸许厚的浮冰,两只天鹅早便飞去南方过冬了。北面高墙的廊下,几个小宫女和小内监在说说笑笑,高墙之后便是守坤宫的后花园。我忽然觉得一阵庆幸,红墙围住的守坤宫,不过是个华丽的牢笼。以慎媛的平庸和刚直,能早日脱出,未尝不是好事。这么想着,不由口角一弯,说道:“当日在济慈宫,娘娘说已经死心了。如今看来,她只是盼望自己能够死心罢了。”
忽听身后红芯朗声道:“奴婢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我忙回头查看,却见周贵妃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身上仍是那件纱缎镶明珠斗篷。颗颗珍珠,都有桂圆核般大小,虽是温润,但在艳阳之下,却能收敛华光。想是她素来习武,练成了走路无声的功夫,倒真能称得上莲步姗姗。我忙上前行礼,见她身边连一个小丫头也没有,不觉问道:“娘娘怎的独自在此?”
周贵妃微笑道:“从历星楼出来,随意在益园走走,竟然遇见朱大人,甚是难得。不知朱大人是否得闲,可愿意陪本宫说会儿话么?”
我恭敬道:“娘娘有命,无不遵从。”说罢又对芳馨道:“姑姑且先回去吧。”芳馨会意,带着红芯躬身退下。
小池对面廊下的小宫女见我和周贵妃并列立在池边,忙止了说笑,遥遥行礼。周贵妃轻轻一抬右手,淡淡一笑道:“年少真好。本宫在她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日日读书练剑,甚少逛园子。如今看来,恐是辜负许多好风光了。”
我微笑道:“听闻娘娘剑术通神,可惜臣女无缘一见。”
周贵妃道:“如太后所说,剑术的功用远不如火器,所以皇上和昌平郡王,都曾经精研火器,对神机营甚为重视。可惜本宫老了,头脑慢慢愚钝下来,恐怕再也无力跟随皇上。”说着悠然望远,口角噙笑。
我甚是不解,不明白她一面担忧自己衰老愚钝,一面又露出坦然优雅的微笑,因此不知该说什么。只见周贵妃转头道:“听闻玉机还有一位孪生姐姐,未知现在何处?”
我答道:“臣女的姐姐玉枢现在家中。”
周贵妃点头道:“很好。本宫也曾有一位孪生姐姐,可惜芳魂早逝,已去了十几年了。”(注1)
我曾听芳馨说过周贵妃的姐姐,当年嫁与废骁亲王为正妃,不久便难产殁了。只听周贵妃接着道:“我们姐妹分开许久。本宫在朱大人这般年纪的时候,最大的心愿便是早日与姐姐相聚。后来好容易见了,没过两年她却去了。本宫又只剩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语气中虽含哀伤,但这哀伤只如正午日光下的薄雪,很快化为水汽,消散无踪,只余一片柔情。我只凝神听她说话,并不开口。
周贵妃道:“百姓们说起为官的富贵,无外乎骑马坐车。岂不知,马上车里看山色,怎及骑牛的自在。若能回头,本宫只愿与姐姐一起,结庐于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来日各自嫁了,却也能时常见面,我们的孩儿也能日日一起玩耍,如亲兄弟姐妹一般。朱大人也有孪生姐姐,姐妹连心,想必自能体会。”
自我进宫,从未与她单独深谈。今日不知为何,她竟然肯将旧年的伤痛说与我听。我一时未解,只得回道:“玉机能体会娘娘的心意。”
远远只见桓仙走了过来,周贵妃意味深长道:“朱大人年纪虽小,却素来练达。闲时不妨多去看望慎媛,好好宽解她。”
我心底泛起感激之情,屈膝道:“娘娘如此辛苦忙碌,还要去看望慎媛。臣女多谢娘娘关怀。”
周贵妃轻轻摆手道:“不必。若不是太后交代,本宫大约是不会去历星楼的。况且本宫去了,慎媛的病只怕更是难好。”
我低头一笑:“娘娘的用心,玉机是知道的。”
周贵妃微笑道:“那便好。朱大人请回吧,恐怕二殿下在长宁宫中等急了。”说罢向我颔首示意,便扶着桓仙的手转身走开。我忙行礼目送,直到她消失在西南角门,我方才慢慢踱回长宁宫。
注:
1,前尘往事,请参见拙作《澶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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