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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脚冰凉到发麻,她这才发现自己对李青扬的行事作风竟一无所知,先帝忌惮他,当今皇上更是忌惮他,而他却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来去自如游刃有余,他孱弱,他无争,他不理朝政,他胸无大志。但哥哥说,穆王爷最善谋人心,她怕到无法思考下去,这些美好的假象脆弱到比一层窗户纸还不如,轻轻一捅便能看到隐藏起来叫人作呕的溃烂。他是真心待她,或者她也只是他“谋”中的一步?他想要的,果真只是她吗?
而韩梓诺这厢似又回到了初见之时的模样,满面淡漠,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寒意,好似千年的冰山。两人皆是心事重重,连带鸳鸯、张允行至宣德宫,谁料夏公公奉了冯济的命早已在南书房门口候着,见他们前来急忙上前,先对韩梓诺行礼问安,韩梓诺免了他的礼,不疾不徐的问道:“夏公公若是来劝本宫回去恐怕是要失望了,本宫先问公公一句,我父亲可在书房内?”
夏公公还未开口便被她堵了回去,苦笑一声道:“回娘娘话,韩相与公子都在。”
韩夕颜微微忡楞,哥哥也在?皇上接见内臣,他怎么会跟来?
夏公公看穿了她们的疑问,说:“皇上体恤韩相身子不好,虽是待罪之身,也特许在南书房接见,还允了韩公子随侍在侧,这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韩梓诺听他还称韩相便了然尚未获罪,但她心中也清楚,这样的机会对李轩毓千载难逢,扳不倒韩家他又岂会放手,她扶着鸳鸯正欲在殿前跪下,夕颜与夏公公忙搀住她,夕颜小声道:“娘娘怀有龙裔,不得有任何闪失再惹得皇上生气,否则我们就被动了。”
夏公公附和道:“四小姐说的对,娘娘三思。”
韩梓诺与夕颜对视一眼,夕颜浅笑着拍拍她的手,又说:“我来就好。”韩梓诺点点头,夕颜便直直在殿前跪下,她要替梓诺,替她肚子里的孩子,去赌李轩毓的不忍。
韩梓诺看着她挺直的脊背,目光仍是冷硬如钢铁,衣袖下的手紧攥着手帕,不知站了多久,只听头顶上传来一阵乌鸦低哑的叫声,她手搭凉棚抬起头,几只乌鸦在宣德宫上空徘徊不去,转悠了好一阵子才飞走,她的眼神跟随着乌鸦飞行的痕迹,她的思绪却跳到了年幼之时,随着父亲去到衡阳省亲,初次谋面的家乡有一座为父亲修建的祠堂,祠堂上空也时常盘桓着这种鸟雀。那时的父亲正意气风发,所到之处官员士绅结队相迎,唯恐怠慢丝毫。家乡的宅子虽不比相府,却是青山绿水环绕,亭台拱桥莲池小瀑一应不少,端的是富丽堂皇。白日里一些女眷姑婆陪着梓墨与母亲四处游玩听戏解闷,她却和哥哥一起随着父亲视察当地民情,所到之处皆是一派富庶和乐之态,她并不关心,皇城的人这样生活,这里的人也是这样生活,在她看来,这些平民的人生比起她自己,不过是少了点绫罗绸缎的包裹,缺了些艳丽色彩而已。父亲只是笑笑便过,谁也不会将这样的人们放在眼里。
而散了晚宴,父亲却带上她与哥哥悄悄出了门,除了车夫与一名贴身侍卫,没有知会任何人,她好奇的问:“父亲,我们要去哪?”
韩庭忠看向窗外迅速后退的街道:“你们方才所见,是白日的衡阳,为父带你们去看夜晚的衡阳。”
梓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韩庭忠回过头,望着自己一双儿女天真的模样,问:“梓慎,你觉得这里如何?”
韩梓慎此时还是青涩少年稚气未脱,从未出过皇城,以为又像平时父亲问功课一般,思考片刻才答:“不若皇城轩峻壮丽。”
韩庭忠又重看向窗外,“你们要好好看看夜间的衡阳,会是你们终生难忘的景象。”
韩梓诺闻言也好奇道:“果真有这般美丽?”
韩庭忠抚摸着她的头,笑而不语。
马车在黑暗处缓缓前行,走出了阳光下的城中心,不过几条街道的距离,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破屋烂瓦满目苍夷,不少还在街上走动的人们看到官家的马车,慌忙躲进了屋里。不多时,马车停下,韩梓诺挑开帘布望去,原是一座庙宇,因年久失修已被僧人香客遗弃,满是蛛网尘埃,唯有佛像一座耸立殿堂之内,此地已成了乞丐难民们的避难之地,城中心的辉煌灯火纸醉金迷,隔着不过数条街道,竟有着这样数量的穷苦人,他们占满了寺庙的殿堂,有些人躺在殿外的屋檐下寄望着遮挡些风雨,更有些人只能露宿在外,凡殿内搬一具尸体出来,他们才能有人挪进去。
韩梓诺小心翼翼的抓着身旁的侍卫,掩住口鼻,这里的恶臭简直叫人窒息,更教人作呕的是她发现这味道来自于这些和她一样活生生的人,这是死亡的味道。她不明白父亲为何带他们来此,却隐隐明白了父亲的话,这便是夜晚的衡阳,即使太阳的光芒也照耀不到的阴暗角落。她呆若木鸡的看着白发老妪蜷缩在地,一旁不时有人踹过两脚只待她一死能马上腾出位子,她看着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孩子衣衫褴褛,目光之中满是漠然,她看着蓬头垢面的妇人怀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却连奶水也没有,麻木的拍着哭闹不止的孩子,她还记得夜宴之上官员们争先恐后的炫耀着韩家的宅院是耗了多少人力财力修建而成,她还记得那些山野珍馐甚至有些连她都见所未见,她记得区区县丞夫人身上的锦缎都是名贵的苏绣,原来人的命运竟是这样的不同,殿内的佛像微微上扬着嘴角,悲悯的看着脚下众生的苦难,白日的歌舞升平,夜里的腐朽不堪,两个世界的冲击在韩梓诺幼小的心灵上刻下深深的印记,她果然终生难忘。
离开寺庙回到马车上,韩梓慎的心情不能平复,问道:“父亲,明日我便送些衣裳吃食于他们,这庙宇可能重修?”
韩庭忠摇摇头,“梓慎,你今日看到的只是这世间苦难中微不足道的尘埃,在衡阳,在皇城,在天曌,乃至整个天下,遍地是这样苟延残喘的人们,一个国家的贫穷,并不能只以馈赠衣食来救济,你的馈赠,只能让他们多活一日,却救不了他们的命。”
韩梓慎双眼通红,咬牙道:“莫非就这么看着他们死去吗?纵使救一次,救一日,那也是一条人命!”
韩庭忠方露出笑容,有这样的胸怀,才配做韩家的子女。他定定看着这一双子女,一字一句的说:“为父今日教予你们的一课,你们永不会在圣贤书中读到,为父乃一介布衣,未曾想过有朝一日闻达于诸侯,旁人说起为父总不离‘弄权’二字,需知唯有‘权’这一字,方能惩贪官,救百姓,方能实现理想图谋。为父并非贪恋权势,为父只愿天下再无战火兵争,百姓幼有所长,老有所终,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再无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之事,这是为父一生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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