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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梦想。先秦的人们最大的梦想便是从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进阶为拥有土地和奴隶的“大夫”阶层,汉代士人的梦想是能够位列“三公”甚至自己的子子孙孙都能够位列“三公”,魏晋南北朝士大夫们的梦想便是自己的家族能够与帝王家“共天下”,隋唐的士人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够成为享受实封的功臣宰相然后拍着自己的坐床变着法子地向后辈年轻人夸耀,至于后面的两宋一直到明清,士人最大的梦想也不外乎中状元、点翰林、入阁拜相光宗耀祖……
不过在广顺二年,这时候天下最荣耀最舒爽的事情既不是封公爵也不是拜宰相,而是拥有一块半割据的地盘,拥有一支相对独立的军队,成为一个事实上的藩镇。一般来讲,成为一方节度使,绝对是一个生活在五代乱世的人今生的最高成就,能够成为节度使的人,基本上都是在那个时代比较杰出比较成功的人士,至于极少数在节度使之外能够得到平章事甚至侍中、中书令加衔从而晋级为“使相”的人,则是一些更加出类拔萃的人,他们是杰出人才当中的杰出人才,是成功人士当中的成功人士。这是那个时代的公论。
李彬这一辈子,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能成为延州地方的藩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延州文官领袖这辈子一直致力于本地文官的政治地位,为此他可以选择和周密合作,他也可以选择向高允权妥协,他甚至毫不避讳地在彰武军中公然培植自己的势力,这些全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延州的文官们在未来的岁月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让受粗鲁单纯的武将操控的延州能够多一份理智,少一丝狂躁,而这种努力的目的只有一个——让颠沛流离的老百姓能够过上稍微安定点的日子。
在这个时代,文官或许为了保命而不得不频繁地更换主子,但是相对那些很少考虑黎庶生计为了权力和地盘打来打去的武将而言,文官们无疑是一个更有政治操守的群体,他们的政治操守体现在即使是在最黑暗最晦涩的岁月里,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和使命,他们仍然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维系人类社会的生存繁衍基础。如果没有这些文官们的努力,任由一百零七个藩镇肆无忌惮地来回厮杀,人类早就在这片土地上被自己杀光了……
对于廖建忠和张图等人而言,搞掉高允权由李彬来当延州节度使,只不过是换个人来给大家发粮发饷罢了,尽管廖建忠本人颇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事实上在他心里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当兵就要吃粮拿饷,这是天经地义的,当一个藩镇既拿不出粮又拿不出饷的时候,这个藩镇就理所当然应该被推翻掉。
这种想法的内在逻辑其实一点错都没有,只是在这里彰武军从军官到士兵似乎都忽略了一点,在吃粮领饷的同时,军队应该承担什么样的义务和责任。
或许在他们看来,你给我们发粮发饷,我们拥戴你做藩镇,这便是军队在享用粮饷的同时所应尽到的唯一义务了。
李文革和之前的延州军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从来不把士兵是否拥戴追随自己当作一个交换条件来看待,在他的队伍中也没有人敢于用这个条件来要挟粮饷。其实这个的根本原因是李文革自己从来不克扣士兵的军饷和口粮,也不允许手下的军官们这么做,同时他自己也不会克扣军官的军饷和口粮。这件事情看似简单,但真正做到却绝不简单,若是手中没有足够的钱粮,李文革是没有条件这么做的。
李文革的幸运仅仅在于,他最初只有一个小队的兵,而背后却有李彬和秦固两方面的全力支持。而在他的部队大幅度扩充之后,他又已经拥有了抄高家府库掠来的大量浮财——虽然说这并不是真的打土豪分田地,实质效果却是一样的,李文革自己有钱养兵,自然可以不用克扣军官士兵的军饷口粮。而粮饷充足的官兵们只要不想砸掉自己的饭碗,就不可能主动背叛给自己发粮发饷的李文革。
在一支基本上不存在克扣粮饷问题的军队里,军纪也好,战斗力也好,都是可以稳步提升的,任何个体的不满都不可能在军营中激起连锁反应,因此或许会出现个把逃兵或者叛徒,但是整建制的叛乱或者哗变却绝没有可能。
李文革认为,士兵们获得足额的粮饷是天经地义的,同样,他也认为士兵们遵守军纪并且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是天经地义的,不管有没有他李文革,都应该是一样的。这种观念在他的部队中或许很少有人能够将之形诸语言,却已经在无形中渐渐树立了起来。
也正因为如此,廖建忠等人所率领的那些墙头兵在李文革所率领的士兵面前几乎就是一群纸糊的乌合之众,而廖建忠等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才会提出推戴李彬为彰武军节度的建议。
这是一次罕见的妥协,是延州军方历史上第一次向文官集团作出妥协,而造成这种妥协的原因则是文官集团本身拥有了一支令军方望而生畏的武装力量。
李彬心中暗自叹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保举李文革出任队官才仅仅半年多一点,延州局面居然便有了如此戏剧化的变化,一向视文官为草芥的武将们居然主动提出推举一个文官来担任节度使……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马上得天下,信哉斯言……
若是早上个一二十年,李彬还有些少年意气的时候,说不定真的会头脑一热便答应下来,成为一方藩镇的诱惑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难以抗拒的,李彬也是凡人,不可能不动心。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李彬早就过了那种天真冲动的年纪了。
这群大头兵一点也不怕自己,他们怕的是李文革。
无论李文革现在对自己有多么尊敬,此人在军中已经成了气候了,芦子关一战斩首两百余级,这是延州对阵定难军以来二十年未有之大捷,如此名将之材,不可能久居人下。目前此人对自己、对文官集团的态度还算亲近,却与彰武军节度府方面仇怨颇深,这一点是文官集团与其结盟的基础。
仅有这个基础,并不牢固。
李彬自己很清楚,这个年月,不要说自己和李文革这种原先的主仆关系,就算是翁婿之亲也屁用不抵,否则高允权便不会为了那点浮财抄了他老丈人的家,将高绍基母系的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
只有在利益和目的上实现一致,李文革和延州文官之间的联盟才能够长久维持下去。所幸的是,李文革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在对待黎庶的态度上颇令人欣慰。他不但能够坚决地支持文官们所有有关民生经济之道的举措,甚至自己愿意为了搭救几个流民不惜与节度衙内翻脸动武……
这样的武人,才是一个能够长期合作的武人……
彰武军节度使,只有李文革可以接替——这是李彬与秦固等延州地方官私下达成的共识。
只不过仅有文官们的支持还远不够,军方、士族、文官,延州三位一体的政治格局中,士族豪门对李文革的态度一贯不是很好,这些大贵族看不上一个半年前还是文官府中奴才的人是很正常的,只不过目前这些人畏于前营那明晃晃的刀枪不敢公然斥骂李文革罢了。
除此之外,在今天之前,军方的态度也极其暧昧,现役的军人们在年前的兵变中几乎被李文革的部队打残了,尽管没有死掉多少人,但是如今提起李文革和其麾下军队便人人色变,那些已经退役的军方元老态度就更加不屑,李彬本来以为军队会对李文革及其那支特立独行的军队怀有深切的敌意,然而今日的结果却令他大大意外了一把。
稍微想了想他就明白了过来,李文革年前一举给全军加发了半年的粮饷,令士兵们极为高兴,对他也极为感激;同时他搬空了高家的府库,让高允权父子几个月来发不出一粒粮一文钱,士兵们自然便对高家越加失望不满,此消彼长之下,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军队作为一个整体便悄然倒戈了,今天这个结果看似诡异,实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
或许那小子当初便料到了今日这个结果……
李彬暗想。
于是三大势力当中,军队和文官都已经站到了李文革一方,剩下的豪门势力一方便显得孤木难支了,若是没有外来因素介入的话,李彬认为,李文革取代高家为节度使的时机差不多应该成熟了。
但是外来因素却是存在的,汴梁朝廷方面和三水的折从阮对此事的态度在目前情况下显得颇为重要……
以前作为朝廷信任的观察判官,李彬自认在延州问题上有着左右朝堂视听的能力,但是朝廷方面对他的信任不是无条件的,那是由于他在延州藩镇争夺中的超然地位造成的。而现在,由于李文革与自己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得自己丧失了这个超然的地位,汴梁方面向延州派出六宅寻访使的原因固然是因为去年一年竟然发生了两次兵变,更主要的恐怕还是因为无法再通过自己的表章判定延州的真实局势,否则张驸马实在没有必要走上这么一遭。
还有折从阮,那个老狐狸……
到目前为止,谁也看不明白这个老家伙究竟是否在觊觎染指延州和彰武军,从折德源的表现来看,老家伙眼下似乎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不过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老折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因此要想让李文革顺利上位,面前的障碍似乎还不小。
“廖指挥——”
李彬的沉默让廖建忠颇为不安,他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已经半天了,却始终不见这位观察大人表态,心中七上八下正自忐忑,却听到李彬轻声开了口。
廖建忠一下子坐直了,支起了耳朵听着李彬下面的话。
“请廖指挥给诸位总制、指挥和军头们带个话,老夫十分感谢你们对老夫的推戴……”
李彬温和的语气令廖建忠心中顿时一宽,却不防李彬语气一转,断然道:“不过,老夫年老德薄,彰武军节度使之位,万难膺任……”
“……请代老夫向军中诸公至歉……”
“……老夫以为,节度使乃一军之主,还是要军伍出身的将军来出任为好……”
“……廖指挥请务必将老夫的话转告诸位……”
“……军中若有合适人选,老夫与州县官吏,自然与诸公一道推戴……”
廖建忠虽然没读过书,却也不是傻子,李彬说到此地步他哪里还有听不出来的,当即站起身躬身抱拳道:“卑职明白了,只是粮饷一事,还要请观察大人一力斡旋……”
李彬缓缓点头:“此事却是要和前营的李巡检商议,老夫可以帮诸位说上几句话,不过如何行事,却全在诸位自家了……”
廖建忠当即道:“那是自然,请观察放心,卑职这便去告诉大家观察的意思……”
李彬点了点头:“待李巡检自芦子关回来,老夫自然会代各位做妥善安排……”
廖建忠这才吃了定心丸,满面喜色地辞了出去。
李彬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着头,若有所思……
……
芦子关外,迷宫般的六道壕沟前,数百匹战马驻足观望着,口鼻中喷吐着热气,四足不停在地面上捣踏,然而马的主人们却始终紧紧攥着缰绳,不肯轻易松开……
约两百四十名党项骑兵,统一披挂着制式的骑兵甲,在壕沟前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芦子关方向的敌情,四周不断有骑术精湛的鹞子自大路两侧返回队中,向上级军官流水般报告着周围方向上的敌情。
在关墙上隐蔽着的李文革等军官此刻只能看得见这些骑兵,却看不到敌人的营寨。眼前的敌人明显要比上一次来的野利家笨蛋们更加老道和狡猾。他们将营地扎在了芦关守军的视力范围之外,这样既可以有效地避免营地遭受突袭,还能够另敌军摸不清虚实。
自从在与党项鹞子的短兵相接中有三名斥候队士兵阵亡之后,李文革便顶着沈宸的坚决反对下令撤回了全部斥候,这些刚刚学会骑马不久的年轻斥候都是极宝贵的种子,这么个损失法李文革可舍不得,更何况,目前会**弩机的只有斥候队,若是他们死光了,那么辛辛苦苦挖出的那些壕沟就全无意义了。
已经知道对面的敌军是大约两个枢铭的拓跋家骑兵,而且知道其领兵将领乃是有党项八部族第一勇士之称的拓跋光远,李文革认为已经知道的够多了。对面是一支由无数百战余生的老兵组成的部队,与其正面野战肉搏无疑是极不明智的,充分利用壕沟障碍和弩机武器给予他们最大的杀伤,这才是正确的战法。
李文革认为,让更多的士兵经过战场的洗礼和磨砺是练兵的唯一捷径,但是谁也没有权利逼迫这些士兵去送死。
牺牲和送死,是两码事!
拓跋光远在弥缝着眼睛打量。
城头上那面巡检旗和指挥旗表明了敌人指挥官和芦子关镇守者的身份。
那个一口吞掉了野利家两个枢铭兵力的怪物,如今就躲在这道并不如何高大雄伟的关隘背后。
彰武军中居然有如此凶悍的敌人,这本身就已经很稀奇,而自己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人,这就更加稀奇了。
拓跋光远知道,族中许多人都对这个姓李的家伙颇有兴趣——或者叫心怀戒意。
虽然他还没有与此人正面对阵,但关前那六道挖得极为诡异的壕沟却已经显示出了此人的阴险和毒辣。
拓跋光远早已通过逃回青岭门的野利家溃兵口中打探到了确实地消息,芦子关的敌军装备有数目不详可连续射击的弩机。
拓跋光远相信,只要自己的骑兵一旦小心翼翼迈入了那个由致密的壕沟和恶毒的通道构成的死亡地带,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所有的骑兵不是翻下壕沟就是在狭窄曲折的通道上变成活靶子。
这道壕沟防线特意留下了通行的道路,目的就是引诱自己的骑兵勇士进入这一地域。
在弩机的射程之内,骑兵为了不至于跌下壕沟而被迫缓缓而行,而且必须排着队一匹一匹马那么往前挪——就算把所有的兵力都填进去,拓跋光远估计都填不到日落。
只有等太阳落山,等到敌人的弩机无法再发挥有效的杀伤作用,等到天黑,这道壕沟组成的障碍才能够不再成为障碍……
但愿,今夜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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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点赶工,大家请体谅,继续拉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