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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高允权斜着身子躺在榻上,淡无神,任凭伺候的仆人收拾摆布,室外传来的脚步声令他浑浊的瞳孔中亮起了一丝神采,吃力地将头转向门口。高绍基一脸沮丧地自外面走了进来,脸色中略带着几分羞恼和愠怒,令室内的奴仆和婢女一个个看得胆战心惊。这位衙内近些日子脾气暴躁得要命,动不动便会鞭挞下人,不知道今天谁又要倒霉了。
高绍基却没有理会这些奴仆们的心思,径直走到了老爹榻前,挥手命室内所有人都退下。
“没能见到折可久?”下人们退出去之后,高允权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淡淡地问道。
折家军大队开进延州的消息让父子两人日夜惊心,折从阮的信使带给高允权的信件丝毫没有能够让这个延州节度使宽心。从老折这封貌似亲切客气的信函中,高允权却读出了赤裸裸的羞辱和蔑视。折从阮虽然说得客气,却半点也没有和高家商议的意思,充其量只是知会一声而已。
而高家父子对此却毫无办法。折从阮是朝廷任命的三镇节度使,任命制文中明确说明了其有“总关中防务,提诸镇兵马”之权限。之前这老家伙伪装谦逊不用这权是一回事,如今他以这名义带着折家的兵马大刺刺开进延州,却是理直气壮之极。
话又说回来,在高家在延州权势鼎盛之时。或许还能凭借本地人地优势暗中对折家的行动予以抵制,别的不说,三千军马没有粮饷支应是万万撑不下去的。只是如今大大不同了,延州九县现在虽说名义上还认这位“高侍中”为延州之主,但背地里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心中都很清楚,如今延州的老大早已不再是这位重病在床已近油尽灯枯的老侍中了。
在这种情况下。高允权也好高绍基也罢,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默认折家军进驻延州地事实。
若是仅仅如此,倒也还罢了,没有力量对抗,高家自然会选择与折家合作。高允权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和折家谈好条件,他愿意奏请折德源为下一任彰武军节度使。这话他去年年底便已经对折德源说过一遍了。他也确实是实心实意的想要让位,奈何折德源不肯应承,这让高家很没有面子。
这一回高允权没有贸然向折从阮提出次议,他派出了高绍基出城去见折从阮,希望先探一下这位折侍中的口风。
不过高允权暗中也担心,折从阮会百般推脱不肯与自己见面,若是真个如此,那便说明这老家伙真的有吞并延州的野心了……
“说说吧……”高允权叹息着闭上了双眼,吩咐儿子道。
高绍基这几个月在外人面前收敛了许多,不再似先前般傲慢张狂。甚至私下还代表父亲去瞧瞧见了见那些被自己父子排挤出军队的老军头,对这些老家伙们高绍基恭恭敬敬执子侄礼,谦恭的不得了。今日去见折从阮,他原本也是打算着无论折家多么傲慢自己也要忍辱负重,只要能够打探得折家的真实心意,就是装孙子自己都忍了。
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地是。自己在辕门外巴巴侯了小半个时辰,走出一个年纪小得似个娃娃般的兵卒,告诉自己侍中今日不在营中,漫不经心地要自己改日再来。
高绍基大怒之下立时回转,连告辞的礼节都忘记了。
高允权一面听着他的陈述一面苦笑:“……你怎么不仔细想想,折家治军何等森严?会叫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娃娃出来敷衍你么?”
高绍基顿时一怔,随即不服气地道:“那小娃娃一脸贼忒嘻嘻的神情,一看便不像好人。而且身上穿的全然是兵士服色,能是何等重要角色?”
高允权皱起眉头道:“听你这话语当中描述,此人似乎应该是折御卿了……”
高绍基一愣:“折御卿?”
高允权点了点头:“听着像他——我也拿不太准,折从阮派他出来应对你。虽然有些简慢,不过折五郎不在身边,这却也难怪他无礼,算起来折御卿大概应该算军中除折五郎外职事最高的族人了,你对他失了礼,却是不该了……”
高绍基愣了半晌,沮丧地垂下头道:“儿子没想到会是此人……”
“罢了……这不怪你,折可久若是愿意见我们,便是你不去主动拜会他也会自己登门。他不愿意见你我父子,终归是不会见的……派折御卿出来敷衍你不过是为了防个万一,留下日后见面的余地。折御卿没说他家阿翁去了何处?”
高绍基沮丧地摇了摇头:“儿子不曾问……”
高允权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得学着沉住气……”
良久,他轻轻道:“折家此来,说不定便和你七叔在汴梁地这番运动有些干联……”
高绍基皱起眉头道:“折家若是不愿意接手延州,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张左卫此刻应该已经身在关中了,折家既然不肯接这个热炭团,坐壁上观
好?又何必在此时将人马拉到延州来?”
高允权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原先看着很是聪明多智,如今却如何变得如此反应迟钝起来。他尽管精神头已经不济,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折家不愿意接过延州和彰武军这个热炭团是一回事,他们来不来延州却是另外一回事。延州扼守定难军南麓,与府州遥相呼应,是牵制党项人的绝佳棋子,更是兵家必争之地,要折从阮对延州的内斗坐壁上观,只怕是难……”
见高绍基还是不大明白。高允权只好将话说得越来越明白:“折家自己不想占延州,却也未必愿意延州依旧掌在你我父子地手里……”
高绍基吃了一惊:“难道折从阮想把那个泼皮扶上藩镇之位?”
高允权扫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高绍基顿时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恶痛绝的神色,起身叫道:“凭甚么?”
高允权哼了一声,问道:“去年年底兵变之后,你的衙内职位还在,这几个月来。你可还调得动城中那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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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绍基顿时语塞。
高允权咳嗽了几声,继续问道:“张图算是你我父子一手提拔起来地人了吧?前些日子那些武密谋推举李彬为节度使,他有没有给你报信?”
高绍基咬牙切齿道:“那匹夫竟然是个朝秦暮楚两面三刀的小人,亏得儿子之前还拿他当个憨厚淳朴之人着意提拔……”
“不要怪他……若不是他有意疏忽,连我也不得知道此事,这世道里,像他这样的武将已经算是有良心地了……”高允权冷冷道。
他顿了顿,道:“整个彰武军如今已经不姓高了。我们便是倾家荡产发给这些人粮饷,他们也未必还能听我们的。年前那场兵变,把他们全都吓住了。如今这些人没有几个人敢去招惹李文革,若是有人提议以李文革来取代我们,只怕这批丘八会第一个跳起来拥戴。你爹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多了,对这些事情早就看得透了……”
高绍基的脸色变得惨白:“爹的意思是说,若是那个破皮愿意,高家全族老小地脑袋早已不在脖项上了?”
“……你总算想明白了……”
高允权叹息着道。
“硬拼已经不行了?上次兵变折在他手里,其实不是偶然,我们固然低估了他。又何尝不是高估了自己?这几个月以来,你爹这么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最终便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和这个人硬拼是没有活路的,他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敢把我们父子俩放出来。说起来老夫恨不得生食其肉。却也不得不佩服他这一手玩的漂亮,不要说在彰武军中,便是在天下地藩镇中,真能拿得起放得下如他这般有远见地武夫也是极少的……”
“那……咱家除了族灭,便没有别的出路了么?”
“有——”高允权两只眸子在这一刻突然间爆发出异样的神采,他喘息着道:“如今的延州,是诸多势力逐鹿的战场,折家凭借着兵强马壮强行介入。李文革凭借着文官们的支持和手里那点兵权图谋上位,这些虽然都对我们家极其不利,然则诸强相搏,最终胜出的并不一定是力量最强的……谁能从中取巧。谁能四两拨千斤,谁便能够最终得胜……”
“……李文革此人算盘打得精当,带兵也颇有几式散手,但是仅凭着这些,他还搞不垮你爹,他夺不了延州……”
高绍基望着父亲,口中苦涩地道:“爹,纵然朝廷地六宅使到了,又能如何?谁会要一个无兵又无钱的藩镇?张左卫真的会支持我们么?若是王相公派人来,倒还好说话,可惜这位驸马,却是皇帝自禁军中遣来的,在此人抵达延州之前,他心里是个甚么意思,谁也不知道啊……”
高允权冷笑道:“你看的太浅了……你爹拼着卖掉祖产田地去贿赂王秀峰,并没指望着朝廷能够支持我们家,只要朝廷肯派人来延州,事情便成了一半了。我是要把延州这坛已经浑浊不堪的水搅得更浑,浑得谁也看不清水底下有甚么,浑得所有人都不知其深浅……”
“这样有用么?”高绍基不解地看着父亲。
高允权微微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爹玩了一辈子,敢和我过招地人都已经玩死了,你爹我却活得好好的。若论武勇,若论知兵,周密那匹夫比我强的太多了,不是照样抱头鼠窜而去?李文革虽然聪明,却并不晓得天下的大局,更不懂朝廷的心思。”
高绍基怔怔地问道:“可是李彬懂啊……”
“李文质确实懂,不过他懂的是权谋,是朝堂之上藩镇之间那些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天下大势,他又能知道几分?”高允权自负地轻轻哼了一声。
见儿子不解,高允权轻轻道:“你可知此番随同张永德前来延州地,除了那些禁军中的武官之外,还有谁?”
高绍基想了想,道:“还有一个叫
老儿。是个文官,似乎官职很低……”
高允权轻轻一笑:“此人官职不过澶州记室,你七叔为何要在信函中将他着重列名?”
高绍基道:“听说此人是个状元……”
“他便是孔夫子在如今之世也没甚打紧——”高允权不以为然地摇着头道。
“王朴此人虽然海内知名,却也还不算多么了不起的人物。真正厉害的角色,是站在此人背后的那个人……”
“谁?”
高绍基目瞪口呆地问道。
“澶州节度使太原侯郭荣——”
“郭荣——?哦,是柴荣嘛……”高绍基这才反应过来,苦笑道:“那又有甚么了不得地,不过是个茶叶伙计出身。托了郭家天子的福,骤然得为藩镇……”
“浅薄——”高允权毫不客气地训斥了儿子一句,而后缓缓道:“你可知道,当今皇帝的家眷子女,两年前全都死于汴梁的那场大乱了……这位皇帝不同先前的朱全忠,竟是一位痴情种子,结发之妻死后不仅不立皇后,连四妃九嫔也一概不纳,竟将先前柴皇后的侄子——也就是这个柴荣——收了做义子,改了他的姓氏。也便是说。如今当今天子膝下,只有这么一位皇子……”
高绍基这才明白过来:“爹的意思是说,柴荣日后可能做天子?”
高允权轻轻点了点头:“京城巷议,以此人为承嗣大位地第一人……”
高绍基道:“那这位王记室,岂不是等于储君派来的人?”
高允权叹道:“正是如此,这个王文伯乃是柴荣身边一等一的谋士。精明过人,老谋深算。有他跟在张左卫身边,实际上便等同于太原侯亲来……”
这下子高绍基又迷糊起来了:“一个小小的延州,至于这么紧张么?”
高允权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你以为当今天子心头的第一件大事是甚么?”
高绍基想了想,道:“是山东泰宁军么?”
高允权摇了摇头:“你还是只见其点不见其面,山东泰宁军为何成为皇帝的心病?”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其实原因极简单。不外乎两个字——藩镇!”
“皇帝要削藩?”高绍基吓得一下子打翻了手中的药盏,药汁子沥沥拉拉滴答得衣衫下襟上片片污渍,他却浑然不觉……
“这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凡是皇帝都想削藩——”高允权淡淡道。“所以此番张驸马来延州,还带着柴荣的心腹谋士,不为别个,便是为了要观察审视一番延州的情形。其一者,延州面临党项,秉军政者能否阻隔党项向南渗透侵袭,极为关键,朝廷不需要没用地藩镇;其二者,延州本来形同割据,若是为父不向朝廷归顺,此地本不应为大周所有,朝廷想要收我高家之权已非一日,若是此番能够借机削藩,当然是最好的;其三者,若是不能,则要考校这个李文革究竟是个甚么样人,若是朝廷觉得此人日后成了气候会尾大不掉,便会第一时间除掉此人,以免后患……”
高绍基开始有点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说……我们要让张驸马和王记室认为此人是个脑后生着反骨的家伙,借朝廷的刀除掉这个泼皮?”
高允权笑了笑:“有何不可?其实若是年前那泼皮一刀杀了你我父子,朝廷早就敕命折家灭了他了,或许会让折家暂领延州,不过这家毕竟是外人,在延州没有根基,只要过上一阵子再将折家调开,延州九县自然而然便归治了……”
高绍基道:“可是爹也说了,此人若是能够挡住党项人,朝廷便会用他来为西北藩屏……”
高允权点了点头:“不错,话是这么说。可是若是此人比党项人还要难缠呢?”
“爹的意思是……?”
“朝廷最怕何事?最怕地便是藩镇坐大尾大不掉,威胁到朝廷的安危。五十年来,天下事莫不如此。天子之所以不派王秀峰的人前来,便是出于对藩镇的担心,王秀峰虽然权势熏天,终归不是天子最贴心的人。张左卫是天子女婿,巷议之中大位人选他也有份。郭荣更是人尽皆知的皇储,这两个人都是皇帝最信得过的人,如此大费周章,皇帝为的便是听一句实话……”
高绍基叹息道:“可是折家坐在延州,毕竟是件连朝廷都不得不听之任之地事情啊……”
“那又如何?”高允权反问道,“想要和折家合作,就算是折从阮有这层意思,那交换条件也不是甚么人都出得起的……想要那老狐狸认可,也不是件容易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