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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顺三年七月二十八日晚,肤施县陈家老宅内堂,所有的佣人仆从全部都被打发了出去,内堂里只剩下了四个人,延州布政主事兼延安、肤施两县县令陈夙通,八路军节度府行人参军事昭文参军事韩微,丰裕陈氏商社大东主陈哲,再有便是这几日在延州官场内被议论地最多的新闻人物陈素。
陈夙通在室内走来走去,一张老脸上全是焦急神色,陈素看得直皱眉头:“爹爹且安坐,事情左右已经出了,此刻便是急死,也于事无补!爹爹忘记了高世叔去庆州之前叮嘱的话了?”
陈夙通长叹着恨恨骂道:“高启正这杀才此刻却逍遥,独掌一州政事,远离延州本地,便是有甚么乱子,也轻易波及不到他,早知道三个月前庆州初定,我也自请调去那边,说不定反倒躲开了这场是非。”
韩微轻轻摇头,显然对陈夙通的观点很是不以为然,陈素看了丈夫一眼,又看了看父亲,轻声道:“爹爹说的糊涂话,咱们家和高世叔能够一样么?高家的高楼广厦毁了,阖族老幼,如今只剩下高世叔一个人还在仕途上阔步进取。若非这位世叔坚决不肯回掌宗族,高家上上下下早就唯他马首是瞻了。便是如今,高氏一门当中有见识的房头长老,无不视高世叔为日后高家重新兴盛的唯一指望。高世叔留在延州,上至李丞相李节帅,下至秦布政文判官,岂能安心?”
见陈夙通愣愣地似乎还是不懂,一直无精打采直打哈欠的陈哲嘟囔道:“高世叔出身高家,延州的清流们自然信不过他。李大将军将他封在了庆州,实在是大手笔啊……”
“你懂个屁----”陈夙通最看不惯这个不务正业的儿子,听见他开口便气不打一处来,眉毛一立便呵斥道。
“大弟说的是明白话……”这回为陈哲辩解地却是韩微,“……高绍元掌庆州,便隔绝了延州官场向庆州方面渗透的机会,萧涯离掌夏州。他却是与李相公并无私谊的。与秦长史为首的延州文官也并无往来瓜葛,陆勋就更不必说,那是武将出身的人,将节帅的军令看得比天还大的人。四州判官任命,倒有三个州地州署落在这些不群人物之手。李大将军辖下地疆土扩大了,可延州的文官,依然还仅仅是延州的文官啊!”
陈夙通对这个驼背女婿虽然并不十分满意,但对此人的家世和见识还是颇为重视的。听他这么说,又想了想李文革对四州长吏的任命。越想越觉得韩微说得对。李文革是在有意识地限制延州系文官的扩张态势。
“听说这位李节帅在军中阵前最惯用长枪……”
陈素嘴角带着淡淡的冷笑,轻轻说道。
韩微转过头,看着妻子,苦笑无言。
陈夙通却一头雾水:“致致,李节帅惯用甚么兵刃,又有甚么干系了?”
陈素淡淡道:“高萧陆三位判官地任命,不过是这位节帅对延州官场舞动的第一杆枪,我们陈家,不幸却是他地第二杆枪……”
陈夙通怔住了。半晌方道:“难道此事另有深意?”
陈素轻轻点头:“高家倒了。韩家颓了,公田令一发。延州原先地田亩大户顷刻间土崩瓦解,再无对抗那些科举仕途出身的文官的实力,李大将军需要一个新的世家大户来分文官们的权……”
陈夙通眉头紧锁了起来,陈素的意思他已经听明白了,但却还有些不解:“为何是陈家?”
“一则,大弟乃是延州如今最大之商主,二则,小婿是个与延州官场素无瓜葛的外人……”韩微轻轻回答了陈夙通的疑问。
陈夙通一怔,说韩微的家世背景令李文革极为重视倒是说得过去,但将陈哲地分量说得如此重要,在他看来却颇为匪夷所思。
陈素知道父亲一贯对弟弟存有偏见,此刻不由开解道:“爹爹不要小看了大弟,如今大弟已然隐隐成了延州地商界领袖,公田之后,豪强束手、商户坐大,这是已成的格局。大弟虽然不参与政事,却是如今延州新兴地一方财主,说起来在咱们这位大将军的眼中,只怕大弟的分量比爹爹和韩郎加在一起都要重上三分呢!”
陈夙通呆了半晌,不由恼火道:“这个李大将军,弄得什么玄虚……”
“这有何奇怪?不过是分权罢了!”陈哲打着哈欠道。
“你又知道?也不见你考个功名回来?”陈夙通扫了小儿子一眼,不屑地道。
“做官和做生意其实是一样的,同样一样货物,明明可以自一家进,却偏偏要分开自三家进----一则价位上有个争夺渔利,二则多一条进货渠道,不至受制于人,日后谁家要哄抬物价之时,自然还有别家可选……如今州府的文官虽然并无不妥,但民政经济均握在这些人手上,权太重了……”陈哲懒洋洋地道。
韩微赞许地点了点头:“大弟说得是。所谓君子不党,其实君子们本身便是一党。这个党内既有李相公秦长史这样的大人物,更囊括了州署全部的政务要职和县署实缺。李怀仁任命了文章做延州节度判官,这是给李相公一个面子,任命岳父为布政主事兼署延安肤施县令,却是从旁牵制掣肘文章的----总之,延州的世家和文官,任何一方都不能独大,权力只有在各派系之间不断分配争夺,坐在最高位子上的节帅才能睡得安稳……”
陈夙通苦笑道:“这位李节帅,却原来有这许多鬼心思!”
“上位者不同寻常人,法术势的使用是最寻常不过的了,说起来,咱们这位节帅用法术的时候还算是少的。他最擅长地其实还是用势----对拓跋家如此,对高家同样如此!”韩微淡淡道。
陈素冷笑:“这些官场中人的嘴脸,也真够龌龊的了,甚么法术势,左不过那点小肚鸡肠的心思。没上位的想上位,上了位的又担心坐不稳,官职小的想做大官。权柄弱地想秉大权……当了一方节帅。便要挑动着下属们像狗一样争斗追逐,他居中而坐,方才做得安稳……”
“大将军不是这般人……”陈哲仰起脖子替李文革争辩了一句。
陈素哼了一声:“人心隔肚皮,你怎知他不是?自从这厮在延州兴风作怪以来,除了让你多赚了几个钱,请你多喝了几顿酒,又给过咱家甚么了不得地好处了?连几日安生日子都过不下去,还不是拜他所赐?”
这话陈夙通却听着有些不中听了:“致致。讲话还是要公允,这位李大将军虽然做事有些乖戾。对咱们家还是委实不错的!”
其实这一家人谁都清楚。陈夙通的官职也好,陈哲的生意也罢,都是李文革主政延州之后才真正开始有大转变的,直到现在陈哲还是八路军厢兵司购置曹的头号大军商,动辄就是以万贯计算的贸易吞吐,陈夙通由原先一个不起眼的东城尉到如今地一州布政两县令长,乃至陈素与韩微之间的豪门婚姻,全都是拜这位节帅大将军所赐。陈家一门上下已经打上了太深地李文革烙印,尽管李文革从来没有要陈家对其宣誓效忠。但在外人看来。这位大将军对陈氏一门地信任程度已经超过了应有的限度。
韩微看了妻子一眼,洒脱地一笑:“这些此刻再说已是晚了。延州的文官罢治,李大节帅撂了挑子,眼见着延州风雨降至,我们家既然身处漩涡之中,总要想个妥善的应对方略才是!”
陈夙通问道:“贤婿有何好法子,说来听听!”
韩微想了想,道:“上策是举家辞去延州的官职,岳父的布政主事两县县令,我的两个参军事,致致的录事参军事,还有大弟身上的武职散衔,全部辞去,然后举家迁往陕州,那是我韩家地地界延州地风波闹得再大,也波及不到那边……”
话一出口,陈夙通愕然,随即面露迟疑之色,等他说完,陈哲立刻开口反对:“不成,偌大生意贸易,全在延州这边,我们陈家没多少世封田土,全仗着辛苦经营买卖才有今日。一旦没了这个根基,到哪里都不过是无根之草罢了……”
陈素看了陈哲一眼,正欲开口,陈哲却抢先道:“阿姊不必多说,我知道你要说甚么,陕州或许一样经商营生,然则虽有商却未必有市,延州是南北要冲,再加上大将军重视工商,轻收税赋;未来十年之内,延州必成天下货值转运之都。再者父母都上了年纪,故土难离,姊夫这个上策,恐怕是难于施行了!”
陈素抿住了嘴,转过脸去看父亲,却见一贯不待见儿子的陈夙通这一遭破天荒地没有出言反对,她是冰雪聪明地人,微一转念顿时想到,弟弟的商道抱负放不下,老父亲蹉跎了一辈子的仕途这两年方才亮起一丝曙色,叫他轻易放下,岂不是更难?
韩微却没有做声,见妻子垂下眼睑不再说话,他方才继续开腔道:“中策嘛……我和致致一道向节帅请辞,然后回陕州老家去,等到风波平息了,再回来也不迟。岳父仍旧当岳父的官,就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不闻不问----有道是出嫁从夫,外人问起来一切皆可推在小婿身上!大弟亦可继续在延州经营商号买卖……不过经此一事,大弟未来的商路,岳父日后的仕途,只怕都要艰难些了……”
陈夙通皱起眉头道:“贤婿何出此言?”
韩微淡淡一笑:“老岳父还没看出来么?此番是延州的一些文官针对我们陈家的。父在官身子从商路,翁掌外府婿为内史,也难怪人家要嫉妒我们家了。就算此次风波平息了,未来这些延州科制官和岳父之间的争斗也不会立即便偃旗息鼓,岳父失了羽翼粤援。对方却是越发壮大有力……在日后政争中落败自然是可想而知事情了……”
陈夙通默然……
陈哲:“就没有一个能几方面兼顾的好法子么?”
陈素扫了韩微一眼:“说说你的下策吧!”
韩微笑笑,掸掸前襟道:“下策嘛,我们不惹事,却也不怕事。既然这一遭是人家指名道姓打上门来欺负人,我们也不必客气,礼让谦逊,原本便是没有用处的。只管还以老拳便是了……”
陈家父子听得面面相觑。陈素皱着眉头问道:“文打还是武斗?”
韩微笑笑:“我家虽然有家兵,却远在陕州,开不过来,再说既然是与延州地文官斗,自然是文斗,否则岂不是欺负人?”
陈夙通道:“延州官场文官之间素来声气相通,匝匝叠叠只怕不下百人,我家势单力孤。真个斗将起来,只怕……”
韩微神秘地一笑:“若是岳父仅仅忧心于此。听小婿一言。您老尽可放宽心肠,这场争斗斗得并不是蛮力,而是巧劲。我们陈家的力量,在这延州虽然说不上大,却也绝算不得小……”
于是韩微便开始排布:“若是岳父俯允,小婿连夜便可安排妥当,保证自明日开始三日之内,九县境内遍布延州文官与节帅争权迫使节帅辞职的谣言,尤其是州城延安、肤施两县。小婿管教上下人等三教九流人人都知晓这件事情。延州受过怀仁节帅恩惠的非止一户两户,目下的公田、励商、修路等等新政。都与李怀仁的名字紧紧连在一起,小婿倒是想看看,让士农工商们通晓了这场争斗的内情,延州地文官们,当何以自处?”
陈夙通惊讶地张着嘴,半晌后方才问道:“做得到么?”
陈素看着父亲解说道:“九县所有布达州命地说书先儿都在韩郎手下做事,如今民众最信这些人口中说的话透出的消息。有些大商人甚至花钱暗中收买他们,想要得到些更隐秘的消息。这些人用来传谣,最是方便不过了!”
陈夙通干笑了两声,略有些犹豫地道:“这只怕不太厚道吧?”
韩微两眼一翻,身子瞬间几乎挺直,毫不犹豫地道:“这些腐儒酸官结党争权不说,在四州二十八县之内落我家娘子的面子,如此行径,我若忍下了,岂不是枉生了这副须眉?”
陈素闻言,顿时眉花眼笑,陈哲则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背过脸去不敢看韩微,双肩用力稳定着,不敢叫姐姐看出自己在偷笑。
“……所以,是这些人不厚道在先。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韩家的家法是不动如山动如雷霆。此事无论李大将军做得对还是不对,都是李大将军自家之事,与我家无干,如今这些州官串联起来针对我家,以我韩微家中娘子为题目发挥,是欺人太甚了!无论韩家还是陈家,都不是垫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做得初一,便不要怨我做十五……”
韩微侃侃而谈,一脸大义凛然神色,口中言语不仅不像个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却近似仿佛某个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地匪类,一旁听着看着的陈夙通和陈哲面面相觑,不禁有些怀疑这还是当初那个求婚时候温文尔雅满腹经纶地韩家公子么?
只有陈素一脸兴奋神色盯着自己地老公猛瞧,满眼里止不住的桃心纷飞,痴迷得仿佛八零后女生见到了周杰伦----活的。
“闹这么大动静----怕不好收场吧?”陈夙通忧心忡忡问道。
“不怕,到时候真要担心不好收场的,是文章等人那边!”韩微轻描淡写地答道。
陈素不禁有些奇怪,陈哲也转回了脸,姐弟两人都看着韩微,这驼背杀才卖足了关子方才缓缓开腔道:“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接到了京中的一封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