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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内耗
官邸会客的正厅内,王勃和卢照邻打量着行过拜师大礼的郭虎禅,骆宾王是太学令,既是他们的上司,同时也算是他们的老师,只是两人和杨炯一样,虽然执弟子礼,但却并不是如同眼前的郭虎禅这般得以登堂入室的亲传弟子。
刚才书房里传出的苍老歌声,让两人对发生了什么事情很感兴趣,但是有骆宾王在,两人也和杨炯一样,一副低目养心的样子。
苏文焕虽然好武不好文,可是对于骆宾王这位太学令却也恭敬得很,毕竟骆宾王的备份摆在那里,便是他那个老爹见了,也要称一声老师。
郭虎禅预料中的大场面并没有出现,除了杨炯,卢照邻和王勃这三位太学祭酒外,只是多了另外几个年岁和王勃,杨炯他们年龄相仿的人,而听过这几人自称之后,郭虎禅也不禁有些惊讶骆宾王在士人中的地位,贺知章,张若虚,张旭,这几个人虽然官职清贵,但毫无疑问都是公认的名士。
骆宾王身为太学令,如今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算作是他的弟子,这时候郭虎禅才明白为什么这个老师已经垂垂老矣,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治事,可是文官集团也好,功臣勋贵们也罢,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动骆宾王的位子,因为他们找不出一个名望品德能和骆宾王相比的接替者,更重要的是双方无法在接替者的人选上互相妥协的话,骆宾王也只能继续当着这个已经形同挂名的太学令。
骆宾王虽然对郭虎禅很随和,但是这等人前的正式场合,他也浑然不见了平时的懒散和随和,倒像足了一个严厉的长辈。
本来如同贺知章,张若虚,甚至于王勃这个太学祭酒都是想看看郭虎禅的诗文,到底有什么地方能被骆宾王这位半师的太学令如此看重,居然这般郑重地收为入室弟子。
郭虎禅这三年里虽然也日夜苦读,一手书法已经登堂入室,颇有几分大家气象,可说到诗文,让他写几篇平实易懂的文章还行,至于作诗则是强人所难。
不过好在骆宾王为他解了围,“诗文不过小道,唯卖弄风月,附庸风雅而已。”骆宾王的声音不轻不重,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肃穆,却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敢直视。
贺知章和王勃几人都是情不自禁地背上出了冷汗,虽然骆宾王同样能诗善文,但他却从来不以诗文逞能,太祖皇帝在世时,也是以实干而闻名于世。
“修文年以来,学风日渐浮夸,竟以诗文定才,岂不可笑。”骆宾王毫不客气地看向了王勃和贺知章,这两人的诗文都是当世顶尖,只不过多少性格有些轻狂,他也耳闻一些两人对诗文颇合自己心意的年轻士子予以赞誉和能力范围内的帮助,虽说那些诗文作的好的年轻士子中未必没有人才,但是这种风气毫无疑问不能助长。
杨炯看着诚惶诚恐的王勃,心里竟有几分快意,他向来和性格轻狂的王勃不对眼,更何况太学三祭酒里,卢照邻病痛缠身,难有什么作为,日后太学令这个位子,还是他和王勃之争,因此他自是极其乐意看到王勃被责难。
“我知道,你们都以为老夫老糊涂了,竟然收了这么一个弟子。”骆宾王环视着被他叫来的贺知章,王勃,张若虚等人,脸上居然露出了几分讥讽,“修文二十年,你们还真以为这是什么纸醉金迷的煌煌盛世,就可以刀兵入库,马放南山了。”
“诗文做得好能上阵杀敌吗?诗文做得好能经世致用吗?”骆宾王的声音变得越发严厉,而王勃,贺知章他们几个却是低着头不敢吭一声,他们知道自己这位半师的太学令发起脾气来有多么可怕,而他们也无话反驳。
“当年太学中,哪个士子不是上马能杀敌,下马能安民,当初帝朝吞东瀛,并西极,不是太学的士子前往安抚当地黎庶,教化百姓,再看看现在,整日吟诗作歌,以逗留青楼为风雅之事。”骆宾王说这番话时毫不客气地点了王勃这个三祭酒里最年轻的祭酒。
郭虎禅这时坐在边上,看着一众战战兢兢地给自己这个老师教训的王勃等人,心中明白自己这位老师看着已经好像老糊涂了,可是心里跟明镜一样,估计是这阵子里太学里有些人闹得太不象话,传到自己这位老师耳朵里,故意借着这次机会来教训王勃和贺知章他们。
“杨炯,把你当年做得那首从军行,念给他们听一遍。”骆宾王突然看向了杨炯,这个太学三祭酒里虽然不讨学生喜欢,但是却一直在做事的半个弟子,虽然好黄老刑名之术,为人过于严厉苛刻,但却是真正能干实事的。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杨炯应声之后,念出这首当年所作的从军行,接着便一言不发地端坐在地。
“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骆宾王念着这最后两句,然后看向了贺知章和王勃几人,“回去把这两句话,给我好好记住了。”
郭虎禅看着骆宾王在那里对着一群几乎个个都是名声无二的名士‘弟子’大发雷霆一般地教训,却在思考着骆宾王如此做的用意,要说如今太学里隐约已经有些苗头的浮夸风气,其实始作俑者应该是文皇帝,而他这位老师一直以来似乎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于到了后来干脆来个不闻不问,可偏偏现在却突然变得如此严厉,这里面要说没有什么猫腻,打死他都不信。
苏文焕也算是开了眼,虽说他是国公府的世子,未来的刑国公,可是这些年来刑国公府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那里及得上张若虚,贺知章,王勃,张旭这些大名士有名,可现在看着这些大名士给骆宾王这个太学令训斥得像是听话的猫儿一样,叫他也是心里大叫爽快,谁让这些个人平时里恃才傲物,又颇有些看不起武人。
最后,骆宾王大概是训得累了,直接让王勃他们回去闭门思过,什么时候自个儿想通了才再来见他。
而郭虎禅自然是被骆宾王给留了下来,至于苏文焕虽然不想走,可是骆宾王这个太学令没有留他,他也不好赖着脸皮硬留下来。
最后除了郭虎禅外,只有卢照邻这个病痛缠身的祭酒同样留了下来,不过却被官邸的仆人送回了房间继续养病。
郭虎禅很是安静地跟在骆宾王身后,去了书房,他知道这位老师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师为什么会突然管起这事情来?”骆宾王看着面前的很是镇定的郭虎禅,正厅里那气势汹汹的严肃脸孔早已被眯着眼的笑脸所取代,其实第一次见到郭虎禅时,他已经猜到了郭虎禅的真实身份,毕竟景武太子也曾化名来太学待过一段时间。
“弟子以为老师既然管了,就一定有老师的道理。”郭虎禅很是认真地回答道,不过内容却颇有些敷衍的意思。
“帝国从太祖皇帝手里开始,就一直在不停地征伐扩张,到太宗皇帝时也是一样,天下的百姓也都视作理所当然,但是文皇帝并不是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那样强悍的雄霸之主,他驾驭不了帝国这架庞大的战车,那么偃武修文是必然的事情。”骆宾王看着面前一脸聆听模样的郭虎禅,也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在听,只是把他想说的都说出来而已。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也算是正理,修文年里帝国不能再像太祖朝和太宗朝那样征伐扩张,尚文也没什么不对,不过凡事都有个度,为师不反对尚文,但是王勃,贺知章他们竟然以个人喜好和诗文定才,这是为师所不容许的,风气之坏,自小处开始,恰如万里长堤,溃于蚁穴。”骆宾王如此说道,接着看着听得仔细的郭虎禅问道,“你以为如何?”
“老师说得固然有道理,可弟子觉得老师没有说实话。”郭虎禅回答道,他不知道骆宾王为什么要用那么一番话来考较试探他,但是他确信骆宾王已经知道自己身份,所以他并没有太多顾忌。
“弟子以为老师之所以要管这事情,训斥王祭酒他们,是因为帝国如今到了重新尚武的时候,或许枢密院那里并不喜欢王祭酒和贺大人他们的作为,老师今日恐怕也是为了王祭酒他们好才故意这般严厉的。”郭虎禅的话让骆宾王的眼里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满意,这个弟子果然是太祖皇帝之后,就连看事情也是如此,直指本质,而且从来都只从利害关系考虑,从骨子里相信法家的性恶论。
“你猜对了不少,枢密院如今确实对太学里的风气不太满意。”骆宾王对郭虎禅的回答很满意,如今的太学里的舆论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地一边倒,这并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当年太祖皇帝建立太学,又准许太学里办学报,同时也准许学生们讨论时事和朝廷政策,从本意上来讲太祖皇帝是希望太学的学生能更全面地看问题,同时阐述自己的观点,并且鼓励不同的观点。”骆宾王一边说着,一边回忆着和那位在帝国百姓中已经被神化的伟大君主,至少比起过去历朝历代的皇帝,太祖皇帝毫无疑问更加开明,在教育上也更加倾向于实用性。
“老师,弟子以为舆论必须受到控制,而且弟子也记得太祖皇帝虽然准许太学的学生办自己的学报,但是太学里也应该有相应的机构对内容进行审查,一些不利于国家和朝廷的言论当不准予以刊文登报。”郭虎禅皱了皱眉答道,一个国家长远的发展,显然教育是基础,但问题是教育的内容,帝国目前的太学生制度从本质上来讲是一种精英模式,但是即便是最底层的百姓从理论上来讲,也能成为其中一员,这给了大多数人奋进的希望。
太学的学报,就郭虎禅目前的了解来看,颇有些太祖皇帝鼓励那些士子探讨政治制度的意思,不过时移世变,修文二十年的风气使然,如今太学的学报多少有些变味,成了互相攻讦的武器。
“你说得没错,为师今日之所以这般严厉地训斥王勃,就是因为他身为祭酒,主管学报审查,却并不尽其职责,反而是让一些学报上登了很多不合时宜的文章。”骆宾王颇为赞许地看着面前直言不讳的弟子,舆论必须接受控制,套上枷锁,正如太祖皇帝所说,人皆有私心,不管是邸报,学报,都要接受监督。
而太学里,一些学报上刊登的文章显然已经激怒了枢密院,骆宾王想到老朋友隐晦的警告和暗示,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太祖皇帝所建立的各种制度,从表象上看是集权,但本质上却是分权,那些不知道帝国官僚体系运作的学生在学报上公然批评枢密院,鼓吹皇帝独揽大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在破坏帝国的根本,或者说他们是给人利用了。
骆宾王自始至终都不点破郭虎禅的身份,而是以师徒间的对话来试探郭虎禅,其实也是内心里想知道郭虎禅究竟是如何看待太祖皇帝留下的种种制度的,就像当年的景武太子同样洞悉了本质,他希望郭虎禅能看得更远。
郭虎禅看着突然间把话题转向帝国官僚制度的骆宾王,一时间有些不明白这个老师的用意,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在弟子看来,太祖皇帝留下的制度并不是完整的,纵观太祖朝和太宗朝,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并没有太多地干预朝政,内阁各部各司其职,将国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枢密院在战事方面也没有犯什么大错。”
“从某种角度看,其实没有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似乎内阁和枢密院也能同样做到那种地步,但是实际上两朝之盛,全是靠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才能让内阁和枢密院这般紧密无间。”郭虎禅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太祖皇帝留下的种种制度,该怎么说,一旦没有了强悍的后继者,内阁和枢密院虽然仍能互相配合,管理国家,但是争权夺利,争取主导地位那是必然的,文皇帝不过是加剧了这种争斗,并且使其向比较恶劣的方向发展。”
骆宾王听着郭虎禅的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太学三万师生,自然有人能看出这些东西来,当然以郭虎禅这个年纪能有如此见识已经殊为不易,不过考虑到郭虎禅的身份,骆宾王也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相反他更想知道郭虎禅是如何看待这种分权制度的。
“弟子以为,若国无明君,当以制度弥补,太祖皇帝留下的制度应该也是以此为出发点,其实内阁和枢密院之争,并不是什么文武之争,不过是不同的利益派系之间的争斗,并非内阁取得主导权,就会继续打压武人,而无视帝国利益在边境地区的受损,内阁同样会发动战争。”郭虎禅心里一些想法随着语言的组织,开始渐渐有了个隐约的轮廓,而且似乎这就是他一直所猜测的太祖皇帝想要建立的制度。
郭虎禅的语言变得更加大胆了,“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于两朝的重要性在于,不管内阁和枢密院的人事如何变动,都始终按着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意志而运作,而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意志或者说对国家利益的目标也始终没有变化过,因此两朝的政治才如此稳定,帝国也才能战无不胜。”
“没有强悍的后继者,太祖皇帝留下的政治制度,就会在没有一个连贯的长远目标下形成内耗的局面,就如同现在内阁和枢密院在中枢朝局的对立,即使有一天两者之间分出了胜负,那么胜者内部同样也会因为其他原因而陷入内耗,到时候政见不同而朝令夕改。”郭虎禅口中说道,这时候他想起了历史上的那些王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王朝都没有走出这个怪圈,因为这种内耗也代表了某种程度上的稳定,直到外力来打破这种内耗。
郭虎禅说的东西虽然并不新鲜,骆宾王也曾经和太学里不少学者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是他依然很欣慰,因为郭虎禅看到了其中的弊病,而且他似乎并不像文皇帝父子那样热衷于独揽大权的做法。
“那么你觉得有什么可以解决的方法?”骆宾王看向了郭虎禅,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不安,也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期盼。
“目前没有。”郭虎禅犹豫了一下之后答道,他虽然可以说出君主立宪这种制度,而且他也相信太祖皇帝最初的目的也是让帝国的政治制度走向君主立宪,但是太祖皇帝最后并没有那么做,未必全是私心作祟,舍不得至高无上的皇权,而是帝国如果不能适应这种制度,帝国的局面又会出现怎样的动荡,而他现在也同样难以作出正确的判断,因此对于骆宾王眼神里的期盼,他只能让这个老师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