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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从长安左右门两侧的各大衙门回家的无数官员们,素来是京城一道风景线。在这几座衙门里供职的官员之多,品级之复杂,衣着之凌乱,年龄之老幼,代步工具之大相径庭,全都是没见识过的人所不能明白的。就好比位尊如尚书,兴许官服朴素,七老八十只用一辆老牛拉破车;而位卑如主事,家中豪富衣衫鲜亮,两人小轿上头亦要用各种装饰。而这一路上,让道抑或争道,总是每一天都无法避免的。
随着天色完全黑暗下来,路上的行人不是更少,而是更多了起来。毕竟,弘治一朝,部院官员鲜有真正申正散衙的,多半都会料理完事务才回家。然而,这会儿那些或寒酸或豪奢的车轿行人,全都在路旁礼让从长安右门那边驶出来的一辆马车,原因很简单,车内责着的人是太子太保兼户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只礼让之余,也有三三两两靠两条腿代步的低品文官在那交头接耳。
“折子都送上去两三天了,也不知道内阁对那几份奏折是个什么态度!”
“是啊,听说太子殿下逃文华殿讲课的那天,是李阁老讲《礼记》。”
外头人在议论什么,车内的李东阳自然不知道。内阁大学士回家休沐,按例是不能把奏折带出来,他当然不会破例,更何况那几份御史精心修饰慷慨激昂的奏折,在司礼监太监按照轻重缓急审阅送到御前御览之前,根本就还没有被发到内阁,他到哪里去看?只没看到不代表没听到,他素来是留心朝堂官场动静的人,这一来不免对皇帝的态度忧心忡忡。
弘治皇帝确实是从善如流的人,但也不是没有在有些事情上犯过执拗。比如说张家兄弟横行无忌,前前后后也不知道有多少御史上书弹劾,可几乎统统留中,皇帝甚至还让光禄寺替张鹤龄摆酒向言官赔罪,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竟是亲自出马教训,至于训诫的言辞如何,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今这徐勋尽管不比张氏兄弟,但太子既然喜欢,要动也同样不容易。更何况,风闻奏事无凭无据的,哪位天子会喜欢把太子捎带进去的那些御史?
“老爷,马尚书的车在前头,似乎在等咱们。”
一听车夫的这话,李东阳略一沉吟,立时吩咐把车子驶过去。待到车一停,他挑起窗帘一看,就只见对面的车厢中,白发苍苍的马文升亦是一手拨着厚厚的棉帘子看了过来。四目对视之间,马文升就开口说道:“李阁老,太子前些时日在文华殿讲学时半途而退的事情,前几天朝会前后几个言官议论得沸沸扬扬。老夫仔细打听过之后,也忍不住上书建言了。”
见李东阳面色震惊,马文升踌躇片刻,就叹了一。气:“老夫至今还记得,弘治十一年三月初六,老夫于文华殿与太子讲学,时隔五年之后的弘治十五年四月,这才再次在文华殿为太子讲学。除此之外,只是正旦,冬至及每月朔望日,于文华殿朝参。现如今这几个月,面见睿颜的机会虽然多了,但每次不过小半日,太子的窗课本子几乎都见不着,老夫实在是担心得很。
兴安伯袭爵已经是既成事实,老夫不想多说什么,但挑唆太子逃课,那却是老夫万万不能容忍的!”
除了平日公事往来,大明朝最顶尖的那些内阁大学士和部院大佬,等闲并不轻易往来。毕竟,到了他们这阶层,走动太勤落在皇帝眼里,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李东阳虽还敬重马文升为人,但对于此老倚老卖老亦是头疼得很,两人私交却只泛泛。这时候听马文升说完这番话,他忍不住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
“约斋兄,事情未必真如外界流传的那样,你又何苦和那些言官掺和!”
马文升年老耳背,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根本没听清楚李东阳的话,还是有意装作没听见,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老夫一把老骨头,几次三番上书致仕,早就不该在吏部尚书这位子上再占着了,但实在是有些话不说不甘心。李阁老应该比老夫更清楚,太子殿下现如今能写的大字统共几何。老夫只是怕宫中已经有那些投其所好的阉宦,若是外头还有奸佞小人勾搭着太子学坏,这就不可收拾了,老夫决不能容!就算万一老夫所言有差,但只要皇上心里记下了,至少也可防微杜渐,也算是老夫临回乡之前,也为朝廷分忧了。”
见马文升面上那一条一条深深的皱纹,李东阳思来想去,有心想再劝说两句,可见老头儿那白眉白须偏生又倔强十分的样子,最终还是按下了,只点点头道:“也罢,我知道了。”
李东阳的声音并不大,再加上大街上往来行人不少,耳背的马文升不禁盯着李东阳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差不多琢磨透了那口型,他大约明白了这位阁老是什么意思,当即微微颔首就告了辞,又放下了窗帘。
李东阳看着那辆简朴得完全不像一品大员的马车远去,这才放下手对车夫吩咐了一声起行。他也不是第一次对这位吏部尚书生出深深的无奈了,可这一次无奈过后却第一次想着,要是这倔强老头不在的话,那么该用谁来替代?
说起来,至少最油滑的焦芳这当口绝对不会趟这浑水!
等马车拐进李阁老胡同,李东阳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丢到了脑后,下车的时候,脸上一如既往丝毫没带出来先前的郁气。迎上前来的管家小心翼翼搀扶了他下车,这才说道:“老爷,今儿个有两拨客人在里头等您。一位是兵部尚书刘大人,另一位是礼部侍郎王大人和兵部武选司主事小王大人。”
刘大夏,还有王华王守仁!
李东阳立时明白了这两拨客人的身份,眉头微微一蹩就问道:“是同时来的,还是先后来的?”
“是王大人和小王大人先来,刘大人后来。王大人和小王大人在小花厅,刘大人在书房。小的没让刘大人知道前头还有客人。”
“很好。”
李东阳赞赏地冲着管家点了点头,吩咐他进去传话给朱夫人和李兆蕃,道是不用等他一块吃饭,这才整了整衣衫前去了书房。他和刘大夏当年同为翰林院庶吉士,籍贯又都是湖南,尽管他是地地道道在京城长大的,但别人却不免把他们当成是同乡。再加上如今各在阁部,这交情却没丢。只刘大夏鲜少登门来找他,今天着实来得蹊跷。
难道和马文升一个意思?大有可能,要说固执,刘大夏可是不让马文升!
于是,推门进书房的时候,李东阳的脸上满是温煦的笑容:“东山兄,今日怎有空到我这儿做客?”
“做什么客,我都快给那个王守仁气死了!”
刘大夏气咻咻地站起身对李东阳拱了拱手,两人分宾主坐下,书童立时用丹漆小茶盘又换了茶送上。等人退下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说,“他是武选司主事,不是职方司主事,成日里就借调各种战图史料旧档看,职方司不借他就死磨着,我前几天才借口定国公府治丧,把人借给了礼部,结果倒好,定长孙上书之后,竟又把人给我好端端的送了回来!这也就罢了,他今天竟然对我说,那个兴安伯世子徐勋在西苑练兵,他愿意到那边去盯着!”
正在喝茶的李东阳听了这话,一口水竟是呛在了喉咙口,一时连连咳嗽。毕竟,把王守仁从治丧定国公的闲差当中解放出来,就是他对刘健的建议。然而,王守仁竟然提出了这样石破天惊的建议,他却完全没想到,这会儿忍不住惦记上了那在小花厅等候的父子俩。
“年轻人锐气十足也是常有的事,东山兄既然瞧不惯他,打发他去西苑盯一盯那边也好。这几日几个御史都在那捣鼓着上书,就连马文升今日也对我提了徐勋的事。如此一来,也可省得那些人盯着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微不足道?”刘大夏果然掉进了李东阳调转话题的陷阱,眉毛险些没竖起来,“西涯,你这涵养也太好了,太子殿下逃了你的讲学,你居然还能这般淡定?马文升这人说得好听是不讲情面,说得不好听,那便是意气用事!但他这一回总算还做了一件好事!算了算了,有他出面,我也懒得多事,毕竟当初升他官的旨意我也是奉了诌。唉,悔不当初,没看出这么个小奸臣……”
李东阳本意这会儿天色已晚,刘大夏饿着肚子来显然坐不了多长时间,岂料这个年纪比他还大十岁的老头儿竟是絮絮叨叨一说就没个完,时而数落马文升的不是,时而讲九边诸军情形,时而又拐到了太子朱厚照的头上……当饿得饥肠辘辘的李东阳总算把人送出门时,他赫然听见刘大夏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该,谁让你说得兴起忘了时辰!
要换成平时,李东阳兴许会留人用饭,但这一次还有另一波客人要见,于是看着刘大夏上了那辆和他的年纪一样颤颤巍巍的马车,情知这位清廉得不像话的兵部尚书决计舍不得在外买些东西填肚子,他转身之后终究忍不住吩咐道:“去,立刻给刘尚书送一盒点心路上吃。”
撂下这话,李东阳自个也少不得先去用了半块枣糕垫饥,这才信步前往小花厅。一进里头,见王华和王守仁双双站起身,他便摆了摆手,随即正色问道:“伯安,你真打算去西苑观摩府军前卫演练?大冷天的,又时值年末武选要紧的关口,更何况,那徐勋正惹上了麻烦,别人躲他都来不及,你还要自己凑上去?”
王守仁却仿佛没看到父亲频频使眼色,拱拱手便朗声说道:“回禀李阁老,我怕的不是麻烦。
我怕的,是大明军制败坏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