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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野渡无人舟自横
孙元起心道:摄政王是光绪皇帝他老弟、宣统皇帝他老爹,大清就是他们家小菜园子,人家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不是外敌入侵、丧权辱国,大清亡不亡,关你我鸟事?瞧你这副忧国忧民相,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在椅子上换个姿势,孙元起才说道:“我们俩都是打酱油的,就别操人家卖白粉的心啦!”
“嗯,说什么?”杨度没听懂。
“我说,这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儿。”
“怎么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杨度皱着眉头,“百熙,你现在已经是侍郎,跟以前提学使可大不一样,遇到此等朝廷大事,循例是可以上奏的。”
杨度这么说,并非他对大清有多忠诚,只是在大清治下久了,习惯了,突然剧烈变动难免有所抵触。就好像住的房子年久失修,自己骂骂可以,如果别人替天行道突然拆了它,心中还是难以接受。
再者,在杨度替孙元起规划的人生中,可没考虑大清亡国这个变因。现在满汉矛盾激化,形势大有脱离自己预测的迹象,杨度难免想把它重新控制在自己可掌控的范围。
“上奏有用么?如果上奏有用,还轮得到我写折子?”孙元起伸个懒腰,“我们还是考虑我们自己该做的事情吧!”
杨度也明白事已至此,非孙元起所能挽回,所以调转话题:“那你想做什么?”
谈到正式话题,孙元起打起精神来:“京师大学堂实在太混乱,我想改革一下。”
“啊?”杨度大吃一惊,“你想动京师大学堂?”
不怪杨度吃惊。虽然清末大力兴学,各地大学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但要说业内老大,还得数京师大学堂。按照张之洞最新制定的规矩,京师大学堂毕业生一律给予举人出身;其考列“最优等”的,以内阁中书尽先补用,并加五品衔;“优等”者以中书科、中书郎补用。这简直就是中央党校啊!冲着这政治地位,其他学校如何能比拟?
而且京师大学堂总监督——也就是校长,是正三品,和各省提学使一个档次。但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是实缺京堂,比地方上的提学使高半级。孙元起虽然荣升左侍郎,也不过是从二品,如何能越过总监督对京师大学堂指手画脚?
孙元起兀自不觉:“没错,我就是要动动京师大学堂!大学堂是戊戌变法唯一仅存的硕果,当年叔祖父寿州中堂是第一任管学大臣,从谋划到创办、停办后又复办,他老人家悉心呵护辛苦支撑,不知花费多少心血。可如今京师大学堂是什么样子?
“学生在学校都带着差役,每到上课时间,教室中便一片差役‘请大人上课’的声音,把纸墨笔砚及茶水、烟具摆好,差役才告退。下了课,差役又来‘请大人回寓’,学生大人拍拍屁股便走,差役在后收拾杂物。上起体育课来就更热闹了,操场上时不时传来‘大人,向左转’、‘大人,向右转’的口令声。
“带着差役也就罢了,有些学生吃完晚饭,坐洋车就直奔八大胡同,打牌、看戏、捧名角、吃花酒,简直就是二世祖行径。老师也自甘堕落,隔三差五往八大胡同跑,师生见面还打招呼。京城都笑话说,京师大学堂师生,不仅要做同校师徒,还要做同门兄弟。真是斯文扫地!
“去年年底,京师大学堂聘请浙江举人陈汉章到学堂做教习。他到学校之后,得知大学堂毕业可以授进士、奖励翰林头衔,便甘愿做学生而不做教习,以取翰林足慰平生。你说可笑不可笑?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不像学生,乌烟瘴气,一塌糊涂,不改能行么?”
杨度感觉自己有些悲催,学得一身帝王术,选的东主却对做官没什么兴趣,反而对学校改革上了瘾,到了哪里都先对学校开刀。见孙元起慷慨激昂,只好应道:“改自然要改,关键是怎么改、谁来改。”
“这就是最大问题。”孙元起不傻,知道自己这个左侍郎位置颇为尴尬,想改革京师大学堂,上面有管部学士张之洞、学部尚书荣庆,必然得事前先请示;下面还有京师大学堂总监督,那是人家的一亩三分地,自己直接插手自然不妥。也没听说北京大学改革,校长袖手旁观,教育部副部长却天天坐镇未名湖的道理。
“现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是谁?”杨度问道。
“是刘廷琛,”孙元起既然准备对京师大学堂动手,自然事先搜罗了一些消息,“刘廷琛,字幼云,号潜楼,江西九江人。今年四十三岁。光绪十九年中举,二十年中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二十三年简放山西学政,三十二年和我一起出任提学使,我是湖北,他是陕西,不过他没上任就被选送日本考察教育。次年回国,改任学部右参议,旋即担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直到现在。”
杨度说道:“这刘潜楼二十多岁中进士,十多年间便做到正三品京官,真可谓是青云直上啊!”
“据说庚子国变的时候,他曾追随慈禧太后、光绪皇帝逃到西安,所以……”孙元起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
对清朝公务员来说,庚子年追随帝后西狩的经历,绝对不亚于上过井冈山、走过长征路、打过小日本,在履历表上会写下重重的一笔。
杨度道:“越俎代庖历来是官场大忌,你又新到学部,更应当谨言谨行。依我看,最好别插手这事。京师大学堂名声臭了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你就由着它臭下去呗,反正与你没多大干系。”
“怎么没干系?”孙元起像被踩了尾巴的喵星人,当即跳起来反驳道,“京师大学堂建校之初,我就在里面任教,前后达数年之久;大学堂复校,我又先后当然副主办、副总教习。如此渊源,怎么能说没干系呢?”
“那你想怎么着手?”杨度反问道。
“所以我才请教你啊!”孙元起一个太极云手,把问题扔了回去。
“除非官至学部尚书,否则你别直接插手。”杨度气哼哼地说道。
“没有别的法子?”
杨度翻了个白眼:“你不是和京师大学堂素有渊源么?除了这个渊源,你和他还是翰林院前后辈,同时出任提学使,现在又都在学部,你算他半个上官。你找他私下聊聊,敲敲边鼓,看行不行?”
“也只好这样了。”孙元起无计可施,杨度说的也算不是办法的办法。
当下孙元起依着礼数,工工整整地给这位翰林院前辈写封请柬,邀请他恰当时候一起吃顿便饭。两三日后,刘廷琛便派人送来回信。孙元起信心满怀地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上面写道:
“孙大人案下:前蒙
邀约,幸甚。然数日前得
旨,
朝廷选鄙人为
今上随班进讲,分任一书,要轮日编撰讲义。
大人邀约,恐遽难从
命,尚祈
海涵。馀不一一。刘廷琛。”
信里字数本来就不多,还用黄伞格,导致每行只有寥寥的几个字。从这言简意赅的信中,可以看出刘廷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态度。孙元起也是大怒:编你妹啊!你当老子是白痴么?宣统皇帝是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十四出生的,眼下刚满三周岁。他话都说不顺溜,你给他编讲义?你去教溥仪唱儿歌还差不多。
别看刘廷琛年纪不大,思想却超级保守,对于西学、变法、立宪向来是痛心疾首。偏偏孙元起身上牢牢贴着“新学先锋”、“立宪会长”两枚标签,叫刘廷琛能有什么好脸色么?孙元起历史没学好,中学历史课本也太简略,所以根本没听过刘廷琛的名头。但爱好近代史的人却都会知道有这么号人,因为他作为主谋参与了一场著名的闹剧而声名大噪。
辛亥革命后不久,清帝逊位。时任学部副大臣的刘廷琛却对清王室忠心耿耿,一直南北奔波,联络同志,妄图复辟。1917年张勋复辟短暂成功后,他被任命为内阁议政大臣,曾赏紫禁城骑马,权位仅次于张勋,号称“一文一武,一张一刘”。
强扭的瓜不甜,何况这只歪瓜还不让扭呢?孙元起虽然气愤,却拿刘廷琛一点办法没有。刘廷琛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才敢跟他叫板。
杨度接过信签纸看了看,然后好整以暇地问道:“既然刘潜楼不合作,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凉拌!”孙元起没好气地说道,“刘廷琛不合作,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既然他愿意京师大学堂就这么臭着,就让它臭着呗,反正他刘廷琛才是离那坨屎最近的,看谁最先熬不住!”
“嗯,这就好。”杨度很满意孙元起现在的态度。
尽管杨度很喜欢官场权斗,但显然不赞成孙元起一到京城就对同僚大打出手,尤其还是比他职位低的刘廷琛,赢了又能如何?总不能放着从二品的右侍郎不做,去做正三品的大学堂总监督吧?徒劳无功不说,反而竖下一个强敌,给官场同僚留下好争权斗的恶名。如果输了,那就更没有味道了!
孙元起转脸说道:“既然京师大学堂一时半会管不着,那我就另成立一所学校,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清华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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