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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慈宁宫。
皇太后和苏麻喇正一起摆弄着那些花花草草,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几次都是一剪子下去,却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生生折断了……苏麻喇早就瞧在眼里,却也没有提醒,依旧是稳稳的送过去铜盘,准确而安静的接住那些惨遭涂炭的枝叶。
皇太后现在的心思,的确不在这些蓄势待发的花花草草之上。此刻,她觉得委屈、烦躁,其实还带着一些恼怒。刚才借口“花期未至、竟长势太过,实在是居心叵测”,居然一剪子把那盆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送来的云南“八大名花”之一——龙胆的枝干减去大半!“龙胆、龙胆,我大玉儿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大的龙胆!”皇太后好久没有在心里念叨自己这个温婉的乳名了,自从睿亲王多尔衮身故之后,又有谁会冒犯天威来自己面前说出这个曾经是“满蒙第一美女”的名字呢……
昨天,皇帝特旨从宽了吏科副理事官彭长庚和一等子爵许尔安的死罪,将两人流徒宁古塔[1]。而他们的罪名,正是颂功多尔衮,言其勤劳一生、功不可泯,请皇帝为其平反昭雪,复尊号,修陵墓。儿子福临还是放不下对那位“皇父摄政王”的仇恨,还有对自己的不解、不满,乃至不屑!福临啊,你可知道,那个时候,额娘不那么做,你还能当得了几天的皇帝?亦或是你还会不会是皇帝?也许,你就会像现在的太宗第十一子博穆博果尔一般,虽也贵为宗亲,却是悲悲戚戚吧!况且,他多尔衮对我大玉儿也是十分看重的,尽管临死也不忘声色犬马,逼得那朝鲜上下鸡飞狗跳的给他找寻“宗室公主”……还有那个“叔和硕郑亲王”、自己的堂小叔子、老不死的济尔哈朗,一听说此事就一蹦三尺高,非要斩草除根,力主严办那两个臣子!当年要不是我劝说多尔衮留你小命,你以为还能从摄政王之位全身而退?那你还有今日不成?这个老不死的济尔哈朗,仗着自己宗室辈分,恨不得把整个满洲贵族的利害都揽承到自己的身上,俨然一副宗室头领的样子,而且还处处打击汉臣士气,全然不顾“满汉一体”的国策要害!要不是看你近日每况愈下,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非要把你摆布停当不可才好!
唉,可惜了那两个臣子了,尽心尽力听令于自己,一听说皇帝下旨“广开言路”,就迫不及待出来翻旧账了,虽是想迎奉一下,可你们到时想法子知会我一下呀!你们哪里知道,皇帝的什么“极言无隐”,最终还是过不去睿王多尔衮这一道坎呀!也罢,儿啊,你对额娘的误会,我忍了,你对额娘的不解,我也算了。但是,你要是还想在后庭的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却不要怪罪额娘替你来调度一番了!
想到这里,皇太后扔下剪刀,净了净手,就坐回宝座,命所有宫人侍女暂且退下,只留下了苏麻喇,然后小心翼翼的打开自己御用小木匣上的镀金小锁,从中取出了一本小册子,上面只简单书写了两个字——《明细》。苏麻喇一旁瞧着,也一动不动。
这就是她那日命太医院“宫直”院使书写的一份明细[2],在苏麻喇的授意下,仅此一本,而且封面上也语焉不详。但里面罗列了不少后庭女眷禁忌之物,且言词详尽、林林总总。皇太后不知第几次这么认真的翻看了。终于,她的目光停了下来,落在了其中一条之上:“红珊瑚”。所谓红珊瑚,其实就是对胡萝卜的雅称。大玉儿原来并不知道,这个胡萝卜还有这么多用处!太医写道:红珊瑚,俗曰胡萝卜,《本草纲目》载:“元时始自胡地来,气味微似萝卜,故名。”其能调补中焦,安五脏,益肝明目,利膈宽肠,健脾除疳,强体免疫……好处是一大堆,但最后却有一行大字:传闻常人虽大有裨益,然新婚少妇万不可久用,恐致难育!……
思度良久,皇太后终于双手一合,卷起《明细》,把它轻轻放回木匣,将要关闭之时,一道金光闪过……皇太后一怔,还是小心关闭,并加上了那把镀金小锁,这才放回原处。再抬头时,眼中已然充满了果决!这才唤了一声“进茶”,门外的首领太监尚有贵立即招呼近侍宫女走进来小心伺候起来。
“苏麻,二月皇帝册封太宗十一子博穆博果尔为和硕襄亲王[3],这几日是不是就该从山陕阵前回朝受礼了呀?”皇太后表情自然的很,似乎是刚想起来一样,从容淡定。历经太宗、顺治两朝,当日的稚嫩大玉儿,早已变作当朝的皇太后,无论做什么事情,哪怕是一个阴谋,行事起来也依然是这么气定神闲一般。
“回皇太后,襄亲王昨个儿已经进了京师了。”苏麻喇一下子明白了这些日子皇太后的踌躇所为何来!心下有些不忍,可对于这位老姐姐的绝对忠诚,让她也平缓如常的对答。
“嗯,他虽不是哀家亲生,却也年纪小小就痛失太宗皇帝的疼爱。刚刚长成,又常年在外征战,如今也是大清的肱骨了!皇帝进封他为和硕亲王,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既然昨个儿就进京了,他额娘、哀家的堂妹、懿靖贵妃娜木钟那边,可听说有什么赏赐没有呀?”皇太后明知故问。
“说是今日上午他们母子在宫中见了一面,中午还一起进了午膳。襄亲王现在正在位育宫主子那里呢,倒没听说大贵妃那边有何赏赐。”这次是太监尚有贵作答了。他和苏麻喇分工明确,这些通报消息的工作,自然是他这个内十三衙门副总管的长项。
“嗯,襄亲王刚回来,你传了哀家的话去,让内十三衙门尚膳监多备一些宫中吃食送过去……”
“嗻!”尚有贵赶忙应承,却也没有立即就走,而是立在原地,等着下文。其间,还看了苏麻喇一眼。
“对了,让尚膳监多备一些红珊瑚,赐予襄亲王福晋董鄂氏,以后也要按期送去一些,就说此物乃太医院勘定的,对女眷大有益处,她每日可餐餐进用,以强身健体,也好让她早日给博穆博果尔诞下个一男半女的……另外,襄亲王于哀家也是视如己出一般,至今尚无子嗣,就让福晋董鄂氏自今日起,陪着哀家一起吃斋念佛,求佛祖保佑她能够早日得偿心愿吧!”
“奴才知道了,这就去办!”尚有贵这次再也没有丝毫犹豫,正要转身去安排调度,却被皇太后叫住了。
“襄亲王府上可有些可靠之人?也好每日照顾他们周全”。皇太后低头喝茶,不经意的问道。
“回皇太后的话,奴才前几日已经安排好了,襄亲王府的近侍之中,已经和奴才知会了一些福晋董鄂氏的生活起居,也是谨慎得力之人……”尚有贵低头回道。
“哀家知道了,此事你要放在心上。给那人一些赏赐,就说你的意思,要他好好伺候亲王福晋!”
“请皇太后放心,奴才一定办好此事!”说完,看皇太后再无他话,尚有贵这才退出宫外。
“皇儿呀,额娘是按照皇二子玄烨的说法,在冲着那个董鄂氏笑呢,这也是为你好,好让你们也都笑着呢……”皇太后想到这里,脸上充满着无奈,但,旋即露出了一丝冷笑……一旁的苏麻喇却在心底轻叹一声。
位育宫。
福临正在接见昨天刚从山陕前线回来接受亲王册封的十一弟博穆博果尔。看着眼前还是个半大孩子,却早已因为连年征战而一脸沧桑、面无表情的弟弟,福临心中也是不忍,想好言宽慰几句,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襄亲王坐在下首,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只是恭恭敬敬、面如死灰。可昨日的自己,打马入了大清门之时,可不是这种心态。那时候,自己是多么想赶紧进宫看望自己的皇帝哥哥呀,告诉他所谓大顺残军是多么不堪一击,告诉他自己是多么能征善战,告诉他爱新觉罗家的天下是多么广袤,告诉他自己的一颗赤诚之心是多么火热……当然,还有自己的福晋董鄂氏,已是一年多没有见过自己那美丽多情的爱人了,孤灯暗影,孑然一身,她是多么的不容易呀!可为了皇上哥哥、为了大清、为了天下,我这么做是值得的!福晋呀,我的董鄂氏,你可要理解本王呀!现在皇上已经册封我为亲王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坐在京师内的府邸豪宅之内,享受天下太平的日子了,到那时,你要给本王多生几个虎娃才好呢……
怀着十四岁少年的诸多憧憬和期待,自己赶回了宅子,门前,一班下人奴仆早就列队翘首,满怀期待……倒也不尽然,有几个小厮却在那里交头接耳、不知所云。但管他呢,奴才就是奴才,总是这么猥琐不堪!随他们去吧!
冲进后殿,自己终于见到了朝思夜想的董鄂氏,她还是那么漂亮迷人: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美得如此无瑕,美得如此不食人间烟火!虽然眼神有些躲闪之意,却一定是分别日久,有些害羞罢了!她可是当年宫中选秀之后,皇太后和额娘懿靖贵妃亲自挑选赐婚给自己的,她的美艳自不必说,虽然大自己三岁,却更仪态万千、风情万种呢!顾不了许多,寒暄几句之后,就支开左右,抱起了自己的美~娇~娘……
一夜纠缠,羡煞神仙呀!尽管床上之事,她不甚主动,可常年征战在外的自己,如狼似虎、霸王强弓,哈哈,别有一番滋味呢!
好心情一直保留到今早自己进见生母之时。初见亲儿,额娘他泪如泉涌,自己只当是她心疼担忧罢了,好言好语安慰几句,就把话题转到了自己在远方的战场之上,还有额娘在这宫中的生活……可额娘依旧默默流泪,却不似以往征战归来那副蒙古女儿的豪气干云了!突然,额娘一句“儿啊!”,生生打断了自己的侃侃而谈,终于告诉了自己那个如今在这皇宫之内人人皆知的秘密!
晴天霹雳!果真是晴天霹雳!自己愣在那里,没有一句话,就是陪着额娘的哭泣之声,坐着。原来,自己突然晋封亲王,却是这个缘由!
现在,自己还是这么坐着,对面只不过是换了那个秘密的主角,我的九哥,皇帝福临罢了。我该怎么做?忍气吞声?怒目相向?拜倒苦求?还是说个明白?可是,他毕竟是皇上,是一国之君!太宗皇帝曾亲口告诉自己,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时候,他,就坐在旁边……
“十一弟?你……朕……,你,辛苦了!”福临挪了挪身子,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句不知所谓的话。
“臣弟不辛苦!皇上言重了!”襄亲王起身作答,毕恭毕敬。
“十一弟,你尚未有子嗣,朕也替你着急,不如多选几个侧福晋吧,也好早日有后……”福林试探道。
“……”沉默。
“十一弟,你的福晋董鄂氏这次朕并没有册封为王妃,就是怕她难育……误了你呀……”福林不甘心。
“……”死一样的沉默。
“襄亲王,要知道爱新觉罗家族不可不人丁兴旺呀!朕这天下,还靠诸位宗室鼎力相助才行呀!”福临换了称谓,穷追不舍!
“臣弟为大清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这家事,也是皇上可以随意排布的,即便是臣弟这性命,皇上也可随时取了去!否则,她,还是——我的——福晋!”博穆博果尔终于说话了,直视着自己的皇帝哥哥!
“……”福临瞠目结舌,慌乱中注意到自己弟弟眼神中的愤怒,竟然不知所措,连忙转过脸去,也是半天再没有说话。
就这么算了?那不行,自己对董鄂氏情深意切,绝不能忍受卧在他人之侧!昨夜,自己彻夜难眠,一想到那襄亲王府中正在发生的一幕,自己恨不得提剑前往,那时候怎么会想起这人还是自己的兄弟!可现在,那人就在眼前,分明就是那个自幼玩在一起的亲兄弟!许多年前的点点滴滴,可谓历历在目,却终归掩盖不住董鄂氏那摄人心脾的娇艳!
“十一弟!我……她……她……我们……我……我们终归还是兄弟!”福临再也拿不住皇帝的身架了,跳下御座,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胳膊!
“主子,奴才万死不敢造次,奴才叩谢圣恩!”襄亲王后退一步,用力跪了下来,改了称谓,口诵主子、自称奴才,接着跪伏于地,却也挣脱了福临悬在半空的双手……
半天,两兄弟就这么一站一跪,雕塑一般。
最后,襄亲王博穆博果尔跪拜谢恩、起身退步、转身而去。他奉旨回府修养,半月后再返回山陕阵前督军;皇帝福临称颂辛苦、下旨优待、恩准跪安,也转身落座,一脸苦楚……唯一相同的,就是兄弟二人转身之时,各有两行热泪潸然而下;不同的是,做臣子的泪中满是幽怨愤恨,做皇上的泪中全是无奈伤怀……
[1]正史确有其事。
[2]参见本书十八章。
[3]正史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