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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博弈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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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七岁的“叔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斜躺在打磨厂[1]亲王府邸的卧榻之上,心事重重。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信,接过侍女端过来的汤药,一饮而尽。放下玉碗,他默默品味着汤药的滋味:好苦呀,却也苦尽甘来、甘苦共济。就如同自己这一生一样,曲曲折折,却也荣辱不惊——

    自己的父王给自己起了个蒙古名字“幸福快乐”,是希望自己一生平安,可,作为爱新觉罗家族的子弟,有几个能真正得到这种幸福和快乐呢?十三岁时,父亲就含冤死于他的亲兄弟、太祖努~尔哈赤的牢房之中,虽然自己和其他六个兄弟都被太祖收于宫中待若亲子,自己也被封为和硕贝勒,却还是无能为力的看着自己的大哥、三哥惨死刀下。那时候幸亏有努~尔哈赤的八子皇太极和自己作伴,也是亲如兄弟一般。但自己的哥哥阿敏虽然被封为二贝勒,地位仅次于太祖第二子大贝勒代善,与皇太极并重,却是对父兄的惨死耿耿于怀,居然趁着东征朝鲜,要屯居久住,不再归国,再加上后来的兵败弃城,终于为太宗皇太极所不容,被削爵囚禁,不久也就病死牢中了。

    父兄的遭遇,让自己开始了如履薄冰、谨慎小心的生活,对当了皇帝的皇太极、对当了“皇父摄政王”的多尔衮,自己都是曲意迎逢、畏手畏脚,这才有了自己崇德元年的“和硕郑亲王”和顺治元年的“信义辅政叔王”两次进封。甚至在侄儿福临登基之后,主动要求将自己排在多尔衮前面的名次放到多尔衮之下,并要求诸王大臣商讨国事时,只报告多尔衮即可,不必报告自己。之后自己首倡皇帝进封多尔衮为“皇父摄政王”,自己的所有这些一再退让,阿谀奉承,都是为了避免矛盾,维护皇族内部的团结和皇朝的利益。可即使是这样,那个独揽大权的多尔衮还是不能放过自己!

    顺治四年,多尔衮因为自己兴建这座府邸之时,要求巍峨而超过规制,又僭越擅用铜狮、龟、鹤等,竟被罢“议政”和罚银两千,爵位从亲王降为郡王。面对这一切,自己还是忍了,表现的诚惶诚恐,心甘情愿去做那个什么“定远大将军”,率师下湖广,与南明军队作战,整整一年才凯旋回师。

    也就是在那一年,顺治七年,自己终于用多年的隐忍等来了机会:多尔衮薨了!自己成为朝中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亲王。于是,自己审时度势,联合诸王参劾多尔衮一党,将大权归于侄儿福临。这也是自己一生中最光辉的业绩。与此同时,自己选择了功成身退,辅佐皇上亲政,放弃了炙手可热的权力。所以在福临亲政后,自己的称号也只是“叔和硕郑亲王”,不再主掌朝政。而这一切所换回来的,自然是福临对自己这位叔父的尊敬非常,凡自己的上疏、建议,福临都认真对待,积极采纳。

    刚才那封书信,就是自己的次子、新进“定远大将军”济度从北海之滨送回来的平安家书,说他已经安然进抵北海东南一百五十里之色楞格河谷地地区,并于乌兰乌德设屯驻守,而且已经歼灭了几股小规模的罗刹哥萨克人。东边的明安达礼据说也开始有所动作,估计战况也就在这几日可以送至朝廷了。济度信中还说,不知皇上此次听从皇二子玄烨的安排,是否是真心实意,不知阿玛王是否能够探得一二御前消息,儿子也好在边陲有所安排应对……

    是啊,皇上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自己这个年轻的侄子,虽说性情有些暴躁、处事有些乖张,但是也堪称一位有勇有谋、果敢决绝的君王了,只是亲政以来有些过于亲近一帮故明贰臣、疏远满洲老家的王公大臣了,毕竟,那帮汉臣有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有就是去年以来弄得沸沸扬的十一贝勒、新任襄亲王的福晋,自己另一个侄子的女人,和皇帝有些不清不楚了,也让自己这个皇族尊长有些坐蜡,本想着观望一些时日再作计较,可就偏偏受不了自己堂嫂、皇太后布木布泰那双怨恨的眼睛……头绪太多了!但自己必须抓住一个根本,那就是皇上到底在想什么、做什么!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设立那个“起居注官”才好!而且一定要是自己信得过的满洲重臣当此重任才行!这一条,在自己的堂嫂、皇太后千秋大寿前一天,也和她禀报了一番。得到皇太后的应允之后,自己才上书皇上,请设“起居注官”。自己那篇上疏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字斟句酌出来的,一个多月过去了,自己还能背诵下来:

    “太祖创业之初,日与四大贝勒、五大臣讨论政事得失,咨访士民疾苦,上下交孚,鲜有壅蔽,故能扫清群雄,肇兴大业。太宗缵承大统,亦时与诸王贝勒讲论不辍,崇奖忠直,录功弃过,凡诏令必求可以顺民心、垂久远者。又虑武备废弛,时出射猎,诸王贝勒置酒高宴,以优戏为乐。太宗怒曰:‘我国肇兴,治弓矢,缮甲兵,视将士若赤子,故人争效死,每战必克。常恐后世子孙弃淳厚之风,沿习汉俗,即于慆淫。今若辈为此荒乐,欲国家隆盛,其可得乎?’遣大臣索尼再三申谕。今皇上诏大小臣工尽言,臣以为平治天下,莫要於信。前者轸恤满洲官民,闻者懽忭。嗣役修乾清宫,诏令不信,何以使民?伏祈效法太祖、太宗,时与大臣详究政事得失,必商榷尽善,然后布之诏令,庶几法行民信,绍二圣之休烈。抑有请者,垂谟昭德,莫先于史。古圣明王,进君子,远小人,措天下於太平,垂鸿名于万世,繄史官是赖。今宜设起居注官,置之左右,一言一行,传之无穷,亦治道之助也。”

    上疏之后,福临很快就批示“嘉纳之”,可又没了下文,怎么“纳之”才是关键呀,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知道皇帝到现在是个什么章程呢?偏偏进了正月之后,自己常年忍辱负重、在外征战所落下的旧疾复发了,这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怪不得自己又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了!唉!看来这件事还是要撑着病体抓紧促进一二才好!

    想到这里,济尔哈朗喘着粗气换过来身边的侍女,颤颤巍巍穿上朝服,准备出府……

    *

    *

    慈宁宫。皇二子玄烨正骑在首领太监尚有贵的脖子上,陪着皇太后摆弄花草。可怜那个尚首领,为了让二阿哥舒服,自己一直保持半蹲状态都将近半个时辰了……可即使如此,他的双膝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摔了自己不打紧,要是摔了皇子……呜呼哀哉!

    小玄烨弘毅正好抢在皇太后之前用小手抓住了一片枯叶,赶紧喊了一声“起”,在尚有贵的精密配合下,毫不费力的将它撸了下来,再一声“转!”,回身不偏不倚正好放在苏麻喇端着的铜盘之上。这个过程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皇太后和苏麻喇笑着说:“苏麻,你瞧瞧这二阿哥,使唤起下人来那可是调度有方呀,看来你的调教是大有裨益呢!”

    “奴婢可不敢恬功,都是二爷自己睿智聪颖呢!”苏麻喇也是笑,并没有拘礼拜答,只是唠着家常一般回应。

    可皇太后的话却提醒了弘毅什么,他赶紧笑着说了一声“放”,从尚有贵身上下来之后,还作势敲了敲这个太监的膝盖,说道“辛苦!”这可把奴才尚有贵吓坏了,一个机灵就跪在弘毅身前,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就差将面门都扣在地上,诚惶诚恐的说道:“奴才贱身,岂敢承蒙小爷这等关爱,奴才万死!奴才不敢!”

    就等你这个样子呢!哈哈!弘毅挪步到尚有贵旁边,伸出一双小手插在他的腋下,轻轻使劲,作势要扶他起来,同时说道:“你虽是下人,却更是我皇玛玛身边的得力之人,有好些个差事等着你去排布。我还小,一时忘了,让你如此辛苦!我记下你的心意了!”说完,也不管地上尚有贵是何反应,回头望向皇太后。

    皇太后听到这些话,慈眉善目的笑了。是呀,自己的奴才只有自己才可以随意指使,也必须只对自己忠心不二!他小小玄烨如此明白,说明心中有自己这个皇玛玛!

    “有贵,起来吧,二阿哥器重你,你要心中有数!”皇太后意味深长的说。

    “嗻!奴才万死不敢辜负皇太后的信任!不足以报答二爷的亲近!奴才有数!奴才谢小爷的错爱!”尚有贵这才从地上颤颤巍巍爬起来,弘毅也在这时才看到,那张白嫩如女人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可这时候奴才的归属已再次申明了,自己也就不必继续费力演出去给这个太监擦眼泪了。目的已然达到——稍微施以恩惠,拉拢一下尚大首领,同时告诉自己的皇奶奶,你的人我尊重极了,也就是“爱屋及乌”呢!

    “启禀皇太后,和硕郑亲王求见!”还没等众人开始下一场互动,下面传来执事太监的禀报。

    “哦,我这小叔子济尔哈朗终于来了呀,快宣他进来。”皇太后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回身端坐在宝座之上,顺手抱过来弘毅,放在膝上,开始含饴弄孙了。

    “奴才……咳咳……奴才济尔哈朗,咳咳……叩请皇太后圣安!”济尔哈朗进得门来,人还没到眼前,请安的话却陆陆续续先到了,等到他一步三颤、四五步才挪到皇太后面前,马蹄袖甩了一半的时候,也正好听到皇太后说:“哎呀,老哥哥呀,你就别来这些虚礼了吧,自己家人还这样,生分了不是?快,有贵,给郑亲王挪一个软和的垫子过来!”

    苏麻喇也帮着一起将老态龙钟的济尔哈朗扶在座位上坐稳,这才重新站在皇太后身边。

    “奴才……咳咳……谢过皇太后赐……赐座。”语言这时候又比行动慢了半拍。

    “我说老哥哥呀,你这身子骨可不是你自己的了,是咱们大清的呀!我还寻思着这两天就陪着皇帝一起去你府上瞧瞧,你倒好,费这么大的周折自己倒先过来了!……先别说话哈,把那些奴才啥的都去了先,就咱两个老人说个话,哪那么多规矩呢?是吧?”皇太后笑着吩咐。

    “奴……哦,臣谢过老嫂子了!”济尔哈朗倚老卖老先装个糊涂,然后才做出貌似明白过来的样子。其实他比皇太极要小七岁,称皇太后嫂子,就是现如今这家常话最好的尊称了。

    两位爱新觉罗家族仅存的元老,端着参茶,从龙兴关外、定鼎中原,说到儿孙们的近况,进而说到自己的身体,全是那些车轱辘话,也绝对配得上老头老太太拉家常的固定模式,听得弘毅是昏昏欲睡,好不耐烦!

    “咳咳……老嫂子,我们都上了年纪了,咳咳……可是这大清的天下还是需要您多多匡扶才行呀!”终于,这一句话送到弘毅耳朵里之后,小玄烨才知道正题切入了。

    “哎呀,老哥哥你也是呀,你可是现在宗室的首席呢!就说前几日你给皇帝的那个奏疏,就是一片忠心呀!”皇太后也是开始把话题往正途上引领了。

    “老臣不敢居功,可就是现在皇上身边的那些贰臣[2]太过招摇,长此以往,大清首崇满洲的国策可是要受损了呀……”说到正题,老家伙的咳嗽也没有了,还一脸忧愁的望着皇太后!

    “呵呵,这满汉一家也是终归要有个规制才好,老哥哥说得对!哀家以为那个起居注官确实必要!我们这些老人也好知道那些汉人都给皇帝出了些什么注意呢!”皇太后没有应和满洲众臣的地位受到汉臣挑战的问题,只是对起居注官加以特别的关注。

    “老臣也是这个想法,只是,只是皇上还没有给个章程呀。”目的不一致不要紧,各取所需就好了!

    “嗯,哀家现在也不好干预朝政,你们还是要在朝堂之上多多劝进才好呢!”老狐狸对付老油条,半斤对八两!

    弘毅看着他们在这里玩八卦打太极的,本来不想参与,忽然回过味来,对于这个所谓“起居注官”的重要性有了极其深刻的认识!何为起居注?不就是有个人在旁边记录皇帝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几点刷牙、几点上床这些事情吗?可再往深处想一想,这个记录的人必定要一天到晚跟在皇帝身边,而且是光明正大、职责所系的跟屁虫!那天长日久,还一定是皇帝的亲信才好!这么一说,如此炙手可热的位置,自己是不是也要参与一下呢!正好两位老人家在现在这个节点上没有磨合到一起,自己就有机可乘了!

    “皇玛玛、老玛法,我想请你们每天都给孙儿讲一讲咱们满洲龙兴关外的故事呢!”弘毅插话,只是入了齿序之后,他也越来越注意了,开口之前都要叫人,而且是端端正正、一本正经的说话。

    “呵呵,我的二阿哥呀,皇玛玛正和玛法说正事呢,你先别……”皇太后何等聪明,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看到布木布泰突然打住话语,济尔哈朗正在奇怪,脑子里突然回想起小玄烨的话,也是恍然大悟!

    “二阿哥,老臣、老臣也受教了呀!”当然,作为宗族首领,这句话是老狐狸济尔哈朗心里说的,口头上却是:“回二阿哥,老臣老了,说不动故事了,咳咳……但是专门找个人给您讲老家的故事是不是更好呢?”

    聪明的老头老太太!弘毅知道他们都明白了,就恭敬答道:“孙儿谢皇玛玛、谢玛法!我有了‘日讲’了呢!咯咯咯!”……

    位育宫。福临看着“叔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呈上来的另一篇上疏,陷入了沉思……

    昨天,郑亲王拖着病体入了慈宁宫,吴良辅很快就告诉了自己谈话的内容,还顺便说了皇二子要听满洲老故事,自己也才对这件事有了一个最终的章程。一个奴才没有这个心思,自己做皇帝的却必须有这种敏锐!小小玄烨好谋略呀!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老叔王那上疏里面每句话都容不得自己反驳,可凭什么就要听你们摆布、非要设立什么“起居注官”呢?虽然不忿,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彻底回绝,要不然怎么会压着郑亲王的疏奏一个多月留中不发呢?直到现在,有了小玄烨的主意……

    对于现在皇太后和郑亲王的思量,他早已是心知肚明:

    于皇太后,无非就是借助安排起居注官,来监视自己的言行,防着自己再出宫,去那个襄亲王府私会美人董鄂氏,顺便知道自己理政的点点滴滴罢了!

    于郑亲王,则是在掌握自己的一举一动之时,顺便安插一众满洲大臣在自己身边,希望日久天长能够影响、甚至左右自己,疏远汉臣、坚持首崇满洲!

    而自己,现在却要让你们知道,皇帝也不是吃干饭的!特别是在自己的儿子给出了一个十分刊用的办法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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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皇帝终于下旨,谕:“朕惟自古帝王,勤学图治,必举经筵日讲,以资启沃,特设日讲官……”。原来的“起居注官”,就这样变成了“日讲官”,而最为要害的是皇帝对“日讲官”人员的安排:选满、汉臣八人,以原官衔充日讲官,每日为皇帝讲解经书,并规定每年二、八月春秋二季举行“经筵”之后,按日举行日讲,侍奉左右。于是,首批十六名“日讲官”,都是翰林院和詹事府的官员,以原衔充任。其中,有皇太后看重的翰林院编修,也有郑亲王耳提面命的满臣,还有福临器重的汉族大学士……

    有了皇二子玄烨的建议,慈宁宫、位育宫、郑亲王府,三种势力最后达成了优雅的和谐……或者说,四方和谐,还有东二所里面的我们的小弘毅,也是满意之极——皇太后委派前年因病致仕的少保兼太子太保范文程之子,庶吉士[3]、弘文院编修范承谟,为诸皇子“龙兴圣迹日讲官[4]”。看着满汉重臣一同“日讲”,皇太后得偿心愿,还有身体日渐不堪的老郑亲王,以及那个又开始冲自己乐呵呵的皇帝福临,弘毅十分的惬意,自己的朝堂博弈的首秀,于一片祥和之中圆满落幕了……

    [1]打磨厂,明清时代地名,位于今“大木仓胡同”一带。郑亲王府,现为教育部部址所在地。

    [2]“贰臣”,指在前一个朝代做官,投降后一个朝代又做官的人。后泛指叛逆者。

    [3]庶吉士,亦称庶常,名称源自《书经·立政》篇中“庶常吉士”之意;是中国明、清两朝时翰林院内的短期职位。由科举进士中选择有潜质者担任,目的是让他们可以先在翰林院内学习,之后再授各种官职。情况有如今天的见习生或研究生

    [4]此官职绝对作者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