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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三十年的八月二十九,皇帝驾返紫禁城已经过了数日,在养心殿叫起,军机大臣行礼已毕,皇帝命人给几位大人搬来杌子,然后内侍退下:“朕记得今年正月十八的时候,也是在养心殿叫起,曾经和穆彰阿说过,从今年的九月初一到明年的四月三十,军机,内阁,六部官员入值的时间向后延迟半个时辰,赛尚阿,你还记得此事吗?”
“是奴才记得的。皇上当时说:‘……每天寅时起床,卯时入宫,……纵使诸位臣工有扶掖之心,也难抒皇上眷念之意。……故而从今日起,臣工入宫时间改定为每日辰正时刻,以每年的9月到来年的4月为期,其他的时刻,则以辰初时入宫为准。’”
“唔,不错,是这样说的。”皇帝倒似乎没有想到赛尚阿是记忆力这样惊人,很有点讶异的打量了他几眼,他说:“等一会儿下去,将这番旨意交内阁明发。”
“喳”
“还有一件事,陆建瀛上了一道折子,关于《英夷文安携通译麦华陀到两江总督府投递公文,循案咨送。并该夷不肯守候欲赴天津各一摺》,你们看过了吗?”
“回皇上话,臣等看过了。”赛尚阿不等皇帝再发问,主动答道:“皇上毋需为此等小事忧劳圣怀,陆大人的折子里虽然有夷人‘且动辄称欲赴天津,’之语,在臣等看来,不过是夷人虚声恫喝,此乃其故智,皇上不必理睬就是了。”
“不必理睬?”皇帝古怪的一笑:“这就是军机处几位大臣议定的章程吗?若是夷人执意要进京呢?还有,英夷当年与耆英就进城一事确有磋商事体,今日英夷旧事重提,倒也不能说全然无礼。季芝昌?”
“臣在”
“当年英人退还舟山群岛之时,曾经就英夷进入广州城一事有过协约,你可还记得其中文字?”
季芝昌无奈的一皱眉,文字他当然记得,只是在这时候提及此事,无疑是为英人进城一事张目,身为军机大臣,实非本心所愿。正在一个愣神间,皇帝不满的‘嗯?’了一声,这一次他不能再拖延了:“回皇上话,臣记得协约中关于英夷进城之事是这样说的:‘进粤城之议,中国大宪(这是指耆英,当时他是负责谈判此事的中方全权代表)奉大皇帝谕旨,可以经久相安,方为妥善等因……故议定,一俟时行欲臻妥协,再准英人入城。然此一款虽经延迟,断不可废止矣。’”
这件事是发生在道光二十六年,转过年来,英国人要求清政府允许其侨民入住广州城,时任两广总督的耆英抗拒无力,只得勉强签下两年之后入城之约,心中又知道两年之后此事必生事端,于是便进京活动,以为规避。到了道光二十九年,果然就进城一事引发事端,新任总督徐广缙,巡抚叶名琛被弄得焦头烂额,这一次皇上口中提到的,就是这件事。
皇帝点点头:“不错,先皇在日,便有于此事‘断不可废止’之意,今天英人再来,重提旧事,朝廷总要拿出一个办法来,不能让那些化外小民说我大清言而无信吧?赛尚阿,你说呢?”
赛尚阿远不能和穆彰阿相比,听皇上说得言之在理,居然懵懵懂懂的点点头:“皇上之言大是。可不能让这些化外小民说我大清是言而无信之邦”
一句话出口,可急坏了他身后的祈隽藻,皇帝的意图很明显,就是不惜‘抑民心以奉外’了身为臣子不能言君上之非,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却是很自然的。但是军机奏对有规矩,皇帝没有问到,首辅之下是不能越班进言的。只得在后面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袍袖,偏巧给皇帝看见了:“祈隽藻?”
“老臣在”
“你拉他做什么?是不是想说什么?”
正好,皇帝问到,他便可以奏对了:“回皇上话,虽是不能失信于外邦,也不可轻易答应英夷进城之请啊否则,广州城中出了这样的金发碧眼儿,只怕百姓就要鸣鼓而攻了”
“那么,照你的意见呢?”
“老臣认为,万万不能出现抑民心以奉外的舆论。朝廷还是当命陆建瀛好生劝慰,不使夷人再有进京之念,方为妥善。”
“呵呵……抑民心以奉外?你这是在说朕吗?”
祈隽藻赶忙跪了下来:“老臣不敢。”
皇帝冷凄凄的一笑,有点发呆的坐在那里,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他心中的那份遗憾和酸楚真是无可言喻军机处是大清朝最重要的政治架构,其中的重臣却是这般的昧于外务?军机处如此,天下的无数官员呢?怕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吧?便是有自己这样一个后来人可以高屋建瓴的做出指导,又怎么抵得过这举国滔滔,皆是视夷人如洪水猛兽一般的现状啊
东暖阁中一片寂静,便是连呼吸声都不得与闻。只有紫檀木桌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响个不停。
赛尚阿,祈隽藻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又不敢出言相询,只得等待。终于,皇帝叹息一声,双腿一偏落到地上,赛尚阿赶忙上前半步,从地上拿起靴子给他蹬上,随即站在一侧,看着年轻的皇帝在暖阁中蹀躞踱步。
皇帝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在赛尚阿,祈隽藻,何汝霖,季芝昌,周祖培等人身上扫过:“祈隽藻?”
“老臣在。”
皇帝似乎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语句来评点他刚才的奏对,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着。他说:“你的话,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老臣昏悖,请皇上不吝赐教”
“赐教说不上,便说这一次英夷入城之事吧:耆英以两广总督之尊和英夷约定,两年之后进城。到时候,人家来提出履约,徐广缙和叶名琛组织民团乡勇十万人,不惜与英人一战也要阻挠此事,虽是民心可用,却也难逃法理二字祈隽藻,你是读书人,又精研理学多年,你来评评理,这件事在处置上是不是我天朝上国少了几分道理?”
祈隽藻是理学大家,首重的就是‘不欺’二字,让他这样的人昧着良心说话,不如杀了他来得更便捷,当下只得闭口不谈——分明就是默认了。
“再说英夷,也不过是因为进城一事干系不大,兼以没有准备,方才搁置此事,却因为通译的问题,以为英人永远放弃了进城之议,举国欢庆不必待言,先皇也为徐,叶二人蒙蔽,以爵禄相封赏。其时你身在军机,也是知晓的吧?”
刚才的说话祈隽藻不能反驳,关于这一点,他却是有话说的:“回皇上话,徐叶二人所为,也是‘善之善’的‘不战而胜’,正契合了兵法中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意,是故老臣看来,此二人所得封赏,不为滥邀。”
“这个嘛,我们回头再议。”年轻人又在宝座边坐了下来,微低着头,慢吞吞的说着:“英人此次到广州,徐广缙,叶名琛,……”他忽然扬起脸来,看着头上的穹顶,好一会儿才低头向下,他说:“嗳?朕就不明白了,就是民间小户,也懂得‘有朋自远方来’的道理吧?若是有客人登门,自当欢喜莫名,热情相待。怎么身为朝廷大员,一举一动关于朝廷体面,居然就会将人家严词拒绝,甚至连进城也不允许呢?可能是朕读的书少,猜不透这其中的道理。你们,谁来给朕解惑?”
军机处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季芝昌主动的上前一步:“皇上,臣有话讲。”
“说吧。”
“皇上,英人不经教化,不识礼仪,且彼邦与我大清上国相去万里,风土人情也全不相侔。若是允许其人进城,则势必引起百姓围观,乃至惶恐之情,若是激起民变,事体非小。是故,臣以为,徐叶二位大人,也正是出于此等担忧,才迟迟不愿允许英人进城。”
“回皇上话,季大人所言甚有道理,老臣附议。”
“老臣也附议”
皇帝左右看了看,也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唔,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是对方以一国公使之身到上海投递公文,若是就这般仓促驳回,倒显得我大清没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又像是怕了这寥寥数人了。”
“皇上所言在在成理。老臣以为,当以一纸朱喻下发到两江总督衙门,命陆建瀛将此一节事体与英夷详加开导,俾使其恍然于前执之不可坚,……”
祈隽藻的话没有说完,就给皇帝打断了:“不好。这样不好”
在众人的注视下,皇帝在宝座上悠闲的翘起了二郎腿:“当年高庙在热河行宫召见英使马嘎尔尼时曾说过:‘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朕常有见贤思齐之心,想效法高庙,当面将朕于英人观感告诫于他,祁相,你认为若是允许英人进京来,在朕于他天语教诲之余,让彼等认识到我大清宫殿井邑之繁丽,仓廪之富足充实,正是诗经所载四方之极地高庙有诗云,‘百年熙皞(音耗)繁文物,胜似三都及两京。’这样的景致,难道让那些化外小民瞻仰之后,不能有益宣扬教化?”
祈隽藻越听越害怕。皇帝年纪轻,很多地方尚不知利害。若是依他的话,竟似是允许英人进入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便不考虑英使朝见皇帝时行礼方面的纠缠——这是有前车之鉴的,只是想到满堂的朝臣之中多出来一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夷人,只是同僚的眼神便足以让老人汗颜。更不用提日后天下众口籍籍,谈及此事,都会说是他祈隽藻没有尽到人臣匡扶君上的规劝之责,史笔如铁,这样的罪名如何当得?想到这里,皇帝正好说完:“……将来谈起,不也是朕文治之功吗?”
祈隽藻赶忙跪了下来:“老臣不敢奉召,请皇上收回成命。”
“为什么?”皇帝有点不愿意了:“难道朕说得不对吗?”
“臣不敢。只是,英夷进京之事,从来都是事关国体,老臣以为,便是皇上有此意,也要多方筹划,各部同议。况,英夷进京之后,面见皇上,当行何等礼仪,都是举国观瞻。更不用提小民之中……”
“你是担心有季芝昌说到的围观之事吧?这倒不必担心。北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百姓饱经圣人教化,万不至出现什么骚动的。”
祈隽藻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难过的咧开了嘴巴,心中暗想:这样听起来,皇帝竟似是铁了心要让夷人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