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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元宵,成为了京城百姓若干年后都无法忘却一声噩梦。
多少年后,当亲身经历过的人们再叙述起这一段历史时,总是唾沫横飞的胡吹乱侃一顿之后,又心有余悸的补一句,“那一夜,幸好当时城中的几个猪肉铺都打开了,否则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是的,也不知是谁,在那一夜打开了京城四个张记猪肉铺的大门,无声无息的容纳了那些进城观灯,却还来不及出城避祸的百姓。
在乱兵的喧嚣之中,密密麻麻的挤在那片屋檐下,却是他们当时唯一可以躲避战火的地方。不要怪别人心狠,当时那样的兵荒马乱,谁敢随便收容一个陌生人?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生怕惹上不该惹的人。
而那样几间完全敞开的猪肉铺子里,也堆放着不少的桌椅盘罐,可是等到避难的百姓们终于可以安全离开的时候,所有的铺子里,一样东西都没有少。
但在当时,全京城却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大家都只顾着一家老小有没有平安,哪会关注别人的死活?
血红着双眼站在宫城上,躲过密密麻麻象蝗虫一样飞来的箭,潘云豹抓起怀中那只冰冷的馍馍又啃了一口。
“他奶奶的!你就不能换个地方吃?”蒋孝才被他嘴里漏下来的馒头渣弄得满头满脸,火大的冲他腰眼打了一拐子。
“你眯眯眼就得了,还真想睡啊?”潘云豹老实不客气的踹了他一脚,“一会儿当心睡到姥姥家去了!”
“你才睡到姥姥家去呢!”蒋孝才死命的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小心翼翼扒着箭垛往下看,却是又一轮新的箭雨如蝗虫般袭来。
“这还有完没完了?”赶紧一缩脖子,继续躲到城墙底下低声咒骂,“沂王还真他妈的有钱,这么多的箭,他从哪儿来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场仗,潘云豹打得真叫那个憋屈。
不是说自己打不赢别人,而是他们不能攻,只能守。从前还以为沂王就那三千兵马藏在山坳子里,哪曾想,那三千兵马完全是个障眼法,愣是一个都没动,沂王又不知从哪里调来了上万的士兵围城。
要不是皇宫的城墙宫门原本就比一般的城墙宫门坚实厚重,就凭他们这个打法,恐怕现在皇宫早就让人给攻破了。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敢再隐藏实力?潘茂广秘密埋伏在京城各个据点的人,除了没有军职的,包括胡浩然等人,也全都给拉到这里来了。
潘云豹不傻,怎么也不能把老爹的底牌全都掀了。就算是他们全都战死了,也得保有一部分有生力量,以图日后。
暗夜之中,沂王见一时强攻不得,便采用了最为耗费财力的打法,集中所有的弓箭手,不停的对准四处大门进行强攻,他的目标很简单,哪怕不能在短时间内打开城门,但若是能让守城之人疲于奔命的累上一夜。到了天明之际,他们就可以凭借人数上的绝对优势,颠覆整个王朝!
虽说李禛亲自带队攻打的是潘云豹所镇守的一方,但其他的三个宫门也不可掉以轻心。风九如和常衡那帮东宫的人去守了东华门,二殿下李志和祝心远他们在守西华门,至于正门那边,是胡浩然和是主动请缨的李思靖去了。皇上也带着所有皇室成员镇守中殿,若是城破,便是一死。
不过潘云豹有一点疑惑始终没弄清楚,看皇上老头的意思,沂王的异动他不是一点不知道的,但为何却没有早些把他逐出京城,反而给人围困,打得如此被动呢?眼看着天光一点点的亮堂起来,援军怎么还没攻进城来?
说起这个,潘云豹忍不住就要在心里埋怨某人,干什么不好,非把九门提督的兵府交给旁人?现下可好,让人家关起门来喊杀喊杀,这里外里,可是整整两重门!
从宫门到京城的外城门,说起来距离不算太远,可是当中有沂王那么多的士兵把守,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过去。只怕现在守外城的将领也是稀里糊涂的,就算是援军来时,也不知是这门到底是开还是不开。
潘云豹打心眼里想叹气,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除非潘茂广从天而降,否则不可能有人能指挥得动那些脑子一根筋,只认兵符不认人的军人们。
可是潘茂广就算是插上翅膀,也赶不及了呀。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榆木疙瘩们能脑筋开窍,不要弄得最后铸成大错,才悔之晚矣。
还有他哥,他那个一向谨慎细致的大哥到底上哪儿去了?如果是被李禛抓了,怎么也不拿出来威胁他?可若不是被李禛抓了,潘云龙到底又跑到哪儿去了?
天一点点的亮了,气氛却愈发凝滞。
“将军!”传信官跑来报信,“现在的箭已经收集得够多了,要不要开始反击?”
黑灯瞎火里,潘云豹才不跟人硬碰硬,总不是宫里娘娘们的衣裳被褥多,便吩咐士兵们趁黑绑在城门楼子上,隐隐绰绰露出一角,学了一招诸葛前辈的草船借箭,来引那些箭簇,还很配合的不时怪叫两声,就这一晚上的工夫,弄到了上万支箭了。
“把箭分发下去,让弓箭好的士兵们来射,旁边再配两人作掩护。记住,东西虽是人家的,但咱们也要爱惜着来用,别瞎糟蹋了,咱们还指着这个守到援兵到来呢!”
传令官领命,将箭支分发了下去。蒋孝才抖擞起精神,“现在也该我们来发发威了,拿箭来,看我射他个稀里哗啦!”
借着朦朦的天光,箭雨又往城下飞去,因为居高临下,百十来名弓箭手同时拉开架式时,效果可比黑灯瞎火时漫无目的的乱射一气要好得多。
可是这也有个最大的局限性,就是留守宫中的御林军人数实在太少了。而经过了一夜的鏖战,将士们都已经快不胜负荷,精疲力尽了。
可李禛这边却是胜在人多势众,一拨累了,另一拨人马上顶上,而潘云豹他们在城楼上,却是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现在还能硬拼一拼,可是潘云豹知道,若是时间拖得太长了,至多到今日天黑,那他们铁定要完蛋。
在入宫之前,他就已经把求援的信号送出去了,可是援军究竟在哪儿呢?
潘府。
听着城外的杀声阵阵,战鼓擂擂,张蜻蜓的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一夜都未阖眼的她,脸色苍白而憔悴,甚至都感觉不到饿,全神贯注的听着外面的厮杀声,挂念着至亲的人们。
“三姐,你吃些东西吧。”章清莹捧着一碗热粥送了进来,从昨晚到现在,全家人都未曾梳洗,发髻凌乱,形容狼狈。
张蜻蜓勉力起抬起手来,手却似有千斤重。章清莹忙放下热粥,小心的帮她捶了捶麻木冰凉的胳膊。
瞬间,似有千万只蚂蚁齐齐啃噬着每一寸的血肉。难受得张蜻蜓咬紧了下唇,才忍住那痛呼。
“去找人给她灌个汤婆子,再烧个火盆。”不知何时,林夫人进到房中。她似乎刚梳洗了下,脸上虽然未涂脂粉,现出疲态,但身形却是坚韧的。
汤婆子很快灌好了,抚慰了张蜻蜓麻痹的胳膊,让章清莹替她揉捏着僵硬的四肢,林夫人端起热粥,一勺一勺喂进张蜻蜓的嘴里。
清甜的米香,慢慢勾出饥肠漉漉的味蕾。妥贴的从喉咙直熨烫到胃里,让人从内而外的活了过来。
等一碗粥下肚,林夫人才轻轻叹道,“就算是心里再着急,怎么能不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呢?坐一会儿就去睡吧,这样的冷天,当娘的不歇着,孩子可怎么办?”
张蜻蜓眼睛有些湿了,“您,您不怪我?”
林夫人伸出手,轻轻的落在她的手背上,温柔而又带了几分小心的握着,“我知道你是好心,其实家里人也都知道的。”
只是再如何,也不该拿兵符去换啊?但这样指责的话,林夫人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告诉她,“富贵由天,生死由命,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那就顺其自然吧。”
能有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张蜻蜓回握着她的手,心里的沉重多少减轻了些。
京城外。
顶盔贯甲的军队已经集结多时了,可是没有兵符,谁都进不了城。
为首的将领双目赤红,沙哑着嗓子在城门下怒吼,“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是收到了消息,现在是祈王作乱,正在攻打皇宫,要是你们再耽误下去,到时酿成大错,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城门官非常无奈,“我是想相信你,可是你有什么凭据?沂王拿了大帅的兵符,说是有乱党作乱,让我们紧闭城门,坚守不出。若是我私下放了你们进城,却又惹出事了,那岂也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上下两边就僵持在这儿了。
带队进京的将领知道,若是强行攻城,那就是自相残杀,到时出了事谁都说不清。可若是再延误下去,万一真的宫城被破,那就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了。
到时如果皇上一家子被沂王连窝端了,到时这个天下到底是谁的?将领们现在不得不考虑这样的可能,从而行动起来更加不知所措了。
时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坚定而执着的一步一步向前迈进。
皇宫城楼上,四下里硝烟一片,火光熊熊。
潘云豹知道沂王有点钱,可没想到,他压箱底的玩意儿还真不是一般货色。七门黑洞洞的虎蹲大炮对着城门就是一通狂轰滥炸。
李禛也急红了眼,若是迟迟攻不下宫城,万一迟则生变,那对他,绝对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传我号令,谁要是能率先攻入城门,助本王大业得成,就封他为万户侯,封邑千里,绝不食言!”
在这样强有力的刺激下,总有些不怕死的士兵舍生忘死的开始往上冲了。上百人悍不畏死的抬着巨木,一下一下撞击着被火炮打得已经有些残破的宫门。
“顶上!快顶上!”潘云豹已经急红了眼,指挥着底下的士兵们把宫中能搬来的粮食全都高高的堆积在宫门之后。甚至所有的宫女太监们都全部分散到四个城门处帮忙了,这个时候,谁先示弱,谁就是死路一条!
可是援军,援军为什么还不来?
虽然是冬日,但太阳依旧照常升起。即使穿不透云层,但仍是带着片耀眼的白光,一点点的逼近正中的朗朗乾坤。
一骑绝尘。
带着无与伦比的凛冽之气,顺着太阳过来的方向,由远及近。甚至在冲进无数士兵集结的方阵时,仍是那样的桀傲与嚣张,或者说,就象是苍鹰在天空中巡视着自己的领地般从容不迫。
马到关前,终于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口吐白沫,颓然倒地。而马上之人的气度却并未受到半分影响,似是寻常下了级台阶般,从马背上跃起落地,又在眨眼之间,便飞到主帅的马上,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一脚将他从马上踹飞下来。
这一切在他做来,均是那么的潇洒从容,而又毫无顾忌。抬起眼,深吸了一口气,如雷贯耳的声音从丹田内炸响开来,“开城!三军将士,听我号令!捉拿叛党,勤王护驾!”
这样果决,这样惊心,这样威严,这样自信,整个南康王朝只有一人,唯一的一人才有这样的能力!
城外的官兵们已经激动得高举起手中的枪矛响应,“元帅!元帅!元帅!”
咣——咣——咣!
连接遭受重创的宫门终于承受这样巨大的压力,给巨型的攻城木撞开了。敌军跟潮水似的涌了进来。
“护驾!快护驾!”潘云豹目眦几裂,挥舞长刀,带人奋勇冲上前去,让士兵们保护皇上所在的中殿。
“尔等听着,现在宫城已破,你们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本王杀无赦!”
“放你娘的狗屁!”潘云豹随手砍翻身边一个敌军,把他的长枪当作利箭冲着李禛就扔了过去,“象你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沂王李禛给吓得急忙拨马躲闪,却狡言喊道,“潘云豹,戏已经演完了,你怎么还不过来?多谢你们家给了本王京城的兵符,又放本王入宫,等本王大事得成,一定封潘家为异姓亲王,永享荣华!”
“胡说八道!”潘云豹气得就往他那儿蹿去,“你个卑鄙下流的东西,抓了我媳妇的家人要挟她,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跟我单打独斗,那才是英雄!”
“潘云豹,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虽然你们潘家这回立下大功,但你若是冥顽不灵,本王也不介意杀一儆百!”沂王变了脸,示意周遭的侍卫将他团团围住。
“那你就来吧!”潘云豹执刀长身而立,便是面对着刀山火海,枪林剑雨,他也不会再害怕再退缩。因为他深知,自己要保护的,是他的家,他的国。
可是身边的人越聚越多,犹如挥之不去的层层波涛。每个在外面浴血奋战的将士身上都不可避免的受了伤,体力严重透支。
能够支撑下来的,都是因为有那一抹坚定信念在支撑着的人,而无法支撑的,不是心怯而战死,便是节节败退。
刀锋已卷,身上染满了不知是别人还是自己的鲜血。但再强烈的信念,也无法对抗成千上百人的攻击,终于支撑不住的以刀柄点地,略微喘息,潘云豹不知道,今天的自己是否真的会命丧于此。
而沂王李禛,早已经舍弃了他这样无关轻重的小卒,逼进最后一道城楼,直视上方的帝王,“皇兄,你大势已去,快些交出传国玉玺,下诏禅位吧!”
“那可未必!”
一支利箭,破空袭来,正对着沂王的帅旗,箭空旗倒,不祥之极,顿时令得还虎虎生威的沂王部属们为之哗然。
潘云豹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却是精神大振,几乎有那么一瞬,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他眼花了么?他怎么看见他爹了?
在大队士兵们的拱卫下,潘茂广骑着马,踏着坚定的步子,从容进驻。
“你……你怎么回来了?”面对着这位声威显赫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李禛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厉声质问。
潘茂广朝门楼上的皇帝遥遥抱拳以示敬意,“陛下英明,知沂王你早有叛心,故此召我回京。”
“这不可能!”李禛绝对不相信这个解释,皇上成天惦记着要夺他的兵权,怎么可能又秘密把他召回来?
潘茂广压低了声音,却仍让李禛能够听得清,“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是回来了。而你埋伏在京中各处的兵马已经被收拾干净,你现在是要缴械投降啊,还是与我拼死一战?”
“以为这就能难倒我么?没那么容易!”李禛脸现狰狞之色,忽地从怀中掏出一支信号弹,扔上天空。
“不可以!”潘云豹还想上前打落,却给潘茂广一眼瞪了回去,“沂王想放回烟火,你这孩子怎么还不乐意?”
潘云豹傻眼了,而眼看着的信号弹在空中爆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李禛更加傻眼了。
只听潘茂广慢悠悠的解释,“埋伏在东边河道里的两万援军解决起来确实费了老夫一点力气,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任你惊扰了圣驾。”
他提高了嗓门,对着城门楼上的皇帝嚎了一嗓子,“陛下,臣未经请旨,就擅自调动了东边的兵马,回头自当向陛下请罪!”
听及此,皇上在城门楼上很想不顾形象的破口大骂,潘茂广你个老匹夫,他就说怎么调不动东路暗伏的精兵,原来是给这厮征用了去,害他虚惊一场!
咬紧牙关,面上却是平静无波的,“潘元帅护驾有功,何罪之有?速将叛贼擒下,进宫来见!”
仗已经打到这个份上,要是潘茂广还能让李禛给跑了,那就可以把潘字倒过来写了。皇上袖子一甩,回宫休息去了。接下来的发落事宜还有许许多多要干的事宜,他不吃饱喝足,怎么有力气?
李禛的脸色极其难看,“潘茂广,你告诉本王,我到底输在哪里?”
潘茂广嘿嘿笑了,“想知道么?束手就擒之后,我会详详细细的告诉你。”
李禛忽地仰天长笑,但那笑声中,却透着一份格外的悲凉,“自古成王败寇,若是束手就擒,倒不如引颈自戮,来个痛快!”
见他作势要自裁,潘云豹急忙飞身上前阻拦。这样的朝廷钦犯,可不能随随便便的挂了,起码得审一审,问一问才能让他去死。让他死得这么痛快,那他们这么些苦岂不是白吃了?
“小心!”
可是潘茂广的提醒到底来得晚了一步,李禛自杀是假,临死前想要拉个垫背的倒是真的。
就着潘云豹过来之势,举起手中方天画戟顺势就往潘云豹胸膛刺去。饶是潘茂广奋不顾身的飞身去救,却已经来不及了。
噗哧一声闷响,戟尖已经深深扎入潘云豹的胸膛,刺心剧痛,顿时让他昏死过去!
“潘茂广,你今日毁我基业,我也杀你一个儿子,算是两清了!”李禛状若疯魔,凄厉的笑声在京城上空久久回荡。
潘府。
张蜻蜓躺在床上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生什么事了么?为何她的心会怦怦怦怦跳得这样剧烈?不祥的预感象细细密密的蛛丝,将她如小虫般牢牢粘住。
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很久了,却老是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脑子里乱糟糟的似装了许多东西,却又好象什么都快如走马灯般抓不住,让她无从思考,无法思考。
城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静了下来,那些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战鼓声,象是给看不见的沙土掩埋了一般,统统听不见了。偌大的京城,陷入诡异的寂静。
“来人呀,快来人!”张蜻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会这么害怕,这么心慌意乱。那种感觉,就象是凭空给人丢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什么也摸不着,什么也够不到的虚无。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